搭天棚要用四種材料:好蘆席、杉槁、小竹竿、粗細麻繩,這些東西不是搭天棚的人家買的,而是租賃的。北京過去有一種買賣,叫“棚鋪”,東南西北城都有,是很大的生意。它們營業範圍有兩大項,一是包搭紅白喜事棚,結婚、辦壽、大出喪,都要搭棚招待賓客;二是搭天棚,年年夏天的固定生意,它們備有許多蘆席等生財,替顧主包搭天棚,包搭包拆,秋後算賬。年年有固定的主顧,到時來搭,到時來拆,絕不會有誤,這是舊時北京生活中的樸實、誠懇、方便的一例。
北京搭天棚的工人叫棚匠,是專門的行業。心靈手巧,身體矯健,一手抱一根三丈長的杉槁,一手攀高,爬個十丈八丈不稀奇,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把式,因而北京搭天棚,可以說是天下絕技。北京舊時搭天棚,上至皇宮內院,下到尋常百姓人家(當然是有點財力的)。清末甲午海戰後,李鴻章去日本訂了屈辱的《馬關條約》,換約正是農曆四月末,已入夏季,那拉氏在頤和園傳棚匠搭天棚,京中市間傳一諷刺聯雲:“台灣省已歸日本,樂壽堂傳搭天棚。”這是一個有名的天棚掌故。故宮當年也搭天棚。道光《養正齋詩集》中就專有寫宮中天棚的事。詩雲:
消夏涼棚好,渾忘烈日烘。
名花羅砌下,斜蔭幕堂東。
偶卷仍留露,憑高不礙風。
自無煩暑至,颯爽暢心中。
淩高神結構,平敞蔽清虛。
納爽延高下,當炎任卷舒。
花香仍入戶,日影勿侵除。
得陰宜趺坐,南風晚度徐。
詩並不好,但把天棚消暑的特征都說到了。不過這個人們還容易理解,因為是皇宮。而當年監獄中也要搭天棚,則是人們很難想到的。康熙、雍正時詩人查慎行因其弟文字獄案,投刑部獄,《敬業堂詩續集》中有《詣獄集》一卷,有首五古《涼棚吟》就是在刑部獄中感謝刑部主事為他係所搭天棚寫的。有幾句寫搭天棚的話,不妨摘引,以見實況。
謂當設涼棚,雇值約五千。
展開積穢土,料節日用錢。
列木十數株,交加竹作椽。
蘆簾分草簷,補綴繩寸聯。
轉盼結構成,軒豁開蟲天。
這幾句文詞古奧,但說的都是實情。四合院搭天棚,能障烈日卻又爽朗,一是高,一般院中天棚棚頂比北屋屋簷還要高出三四尺,所以障烈日而不擋好風;而且頂上席子是活的,可從下麵用繩一抽卷起來,露出青天。在夏夜,坐在天棚下,把棚頂蘆席卷起,眺望一下星鬥,分外有神秘飄渺之感。
天棚不但四合院中可搭,高樓房同樣可以搭。協和醫院重簷飛起,夏天照樣搭四五層樓高的天棚,可張可闔,歎為觀止,真有公輸般之巧。一九八二年夏天到協和醫院看望謝國楨老師,見西門也搭著天棚,又矮又笨,十分簡陋,不禁啞然失笑。看來北京搭天棚的技藝,今天的確已成為“廣陵散”了。
與天棚同樣重要的消暑工具,是冰桶。大四合院的大北屋,炎暑流金的盛夏,院裏搭著大天棚,當地八仙桌前放著大冰桶。明亮的紅色廣漆和黃銅箍的大冰桶閃光耀眼,內中放上一大塊冒著白氣的亮晶晶的冰,便滿室生涼,暑意全消矣。即光緒時詞人嚴緇生所謂“三錢買得水晶山”也。
小戶人家住在小四合院東西廂房中,搭不起天棚也沒有廣漆大冰桶,怎麼辦呢?窗戶糊上了新冷布,房門口掛上竹簾子,鋪板上鋪上涼席,房簷上掛個大葦簾子,太陽過來放下來,也涼陰陰的。桌上擺個大綠釉子瓦盆,買上一大塊天然冰,冰上小半盆綠豆湯,所費無幾。休息的日子,下午一覺醒來,躺在鋪上矇矓睡眼,聽知了聲,聽胡同口的冰盞聲,聽賣西瓜的歌聲……這一部四合院消夏樂章也可以抵得上“香格裏拉”了。
除此之外,還有餘韻。北京伏天雨水多,而且多是雷陣雨,下午西北天邊風雷起,霎時間烏雲滾滾黑漫漫,瓢潑大雨來了,打的屋瓦亂響,院中水花四濺……但一會兒工夫,雨過天晴。院中積水很快從陰溝流走了,滿院飛舞著輕盈的蜻蜓,簷頭瓦壟中還滴著水點,而東屋房脊上已一片藍天,掛著美麗的虹了。
搬個小板凳,到院中坐坐,芭蕉葉有意無意地扇著,這時還有什麼暑意呢?
而仲夏剛過,一陣好雨,一陣涼風,那忽焉而至的已是四合院的秋了。
四合院中秋的感覺,十分敏銳。
到上海後,每愛七八月間回京,常常住到舊曆七月下旬再回江南,幾乎像辛勤的候鳥一樣,年年可以迎接燕山的新秋。其時在宣南還有一間小房,可以容身。雖是宿舍房子,但是平房,又是按四合院的格局蓋的。中間院子、四周房子,自然不是一家一院,而是十七八家的大雜院。不過因為有院子,人們可以搬個小板凳在院乘涼,也可在窗前聽雨,或坐房中,隔著竹簾望院中雨景……這樣還多少有一些古老的四合院的情調。
有一年近中元節時,好雨初晴,金風乍到,精神為之一爽,忽然詩興大發,寫下了下麵這樣一首詩:
炎暑幾日蒸,一雨新涼乍。
勞人時夢達,聽雨宣南夜。
朝來天似洗,清風盈庭廈。
隔簾兩三花,牽牛嬌如畫。
散策陋巷行,牆棗已滿掛。
居近南西門,勝地人曾寫。
古寺龍爪槐,酒家餘芳舍。
稍近棗花寺,千年過車馬。
俯仰跡皆陳,於今知者寡。
東市起高樓,西巷餘斷瓦。
倚杖立蒼茫,街景亦瀟灑。
顧盼感流光,蟬鳴又一夏。
安得逢耦叟,相與說禾稼。
這就是在宣南四合院內外所感受的秋之詩情。這種境界,自己覺得很可愛,忍不住形諸詠唱,寫了這首詩,寄給平伯師。他回信道:“奉手書並新著五言,得雨中幽趣,為欣。視我之悶居洋樓,不知風雨者,遠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