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們,現在我得問問你們,我給你們講的東西是否太含糊、太複雜了。我經常收回或修正我所說過的話——引發一係列的思考,然後又放棄它們。這是否會使你們感到困惑呢?倘若真是這樣,我將非常抱歉。但我極不喜歡為了使事情簡單化而犧牲真理。對於我們的研究課題,我總是試圖闡明它們的多麵性和複雜性。如果你們願意全盤接受,我當然不會反對。同時我也認為,如果我給你們所講的東西超出了你們目前的使用範圍,那也不會有任何害處。畢竟,我知道每一位聽者或讀者都會在腦海中將自己所聽、所讀的東西整理成適當的形式,精煉它或簡化它,並從中挑選出自己想要保持的東西。從某一點上來說,這無疑是事實:一個人所聽、所讀的愈多,那麼他所得的也愈多。盡管在我的講解中包含著很多整飭,但我仍希望你們已經清楚地掌握了我所講的內容中的主要部分——關於症狀的意義、潛意識以及二者之間的關係。無疑,你們也已了解了我們今後的努力將朝兩個方向發展:首先,發現人們如何得病以及怎麼會對生活采取一種神經症的態度——這是一個臨床的問題;其次,了解疾病的症狀如何從神經症的決定因素中產生——這仍是一個心理動力學的問題。這兩個問題最終必定交彙於某一點上。
對此,我今天已不想講得更多了。但既然我們還有一點時間,為了使它不至於浪費,我想請你們注意我們的兩點分析中的另一個特點:患者的記憶缺失(memory gap),即他們的健忘症(amnesias)。這又是一個隻能在以後才能得到充分理解的特點。正如你們在前麵已了解到的那樣,精神分析治療的任務可以表述為下述公式:使所有病態的潛意識的東西都成為有意識的。這個公式還可以轉換為另一個公式:填充患者所有的記憶缺失,消除其健忘症。對此,你們可能會深感驚訝。二者其實是同一回事。我們的意思是說,神經症患者的健忘症與其症狀的起源有一種重要的聯係。然而,若考慮我們前麵分析的第一個病例,你們就會發現這種健忘症的觀點很難得到證實。患者並沒有忘記其強迫性動作產生的情境;相反,她對它仍有鮮活的記憶;被忘記的其他因素也並未在症狀的產生中發生作用。我們的第二個患者(即那個舉行強迫儀式的少女)的情況,盡管不是很明晰,但大體上是類似的。她並未真正忘記其早年的行為:她堅持將父母的臥室和自己的臥室之間的門敞開不關,並將母親從父母睡的床上趕走。她對此事記得非常清楚,盡管回憶過程中顯得猶豫不決和不大情願。我們認為惟一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位患者,盡管她曾無數次地進行其強迫性動作,但她從未注意過這與其新婚之夜的體驗有何類似之處。當直接要求她尋找其強迫性動作的動機時,她已記不得那件事了。那位少女的情況也是如此,其儀式以及儀式所由實施的原因也與每晚同樣重複著的情境有關。在這個病例中,既沒有真正的健忘症,也沒有記憶缺失,但是某種可以引起記憶再生或再現的聯係卻已被中斷了。
這種記憶的幹擾足以產生強迫性神經症,至於癔症,則有所不同。癔症通常以範圍更大的健忘為特征。在分析各個單獨的癔症症狀時,一個症狀便可引發事件的完整的印象連鎖,而這一印象連鎖在被憶起之前,一直是被患者所遺忘的。一方麵,這一印象連鎖可回溯到患者生命的最初階段,因此,癔症的健忘可以看成是嬰兒期健忘的直接延續。正是由於嬰兒期健忘,我們正常人才對自己心理生活的早期階段一無所知;另一方麵,我們驚奇地發現,即使是患者最近的經曆也有被忘記的可能,並且,那些促使疾病發生或者導致病情加重的誘因,如果不被全部遺忘,至少也有一部分記不起來了。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某些重要的細節從這種新近回憶的整體印象中消失,抑或為錯誤的記憶所替代。同樣,某些新近經曆的記憶隻在分析行將結束之前才出現——亦即,這些記憶一直被阻止到最後一刻,並在病情的連續性上留下一片顯而易見的空白。
記憶能力所受到的諸如此類的約束,我已說過就是癔症的特征,其中種種狀態的確也以症狀——癔症發作(hysterical at-tacks)——的形式出現,無須在記憶中留下任何可供回憶的痕跡。假使強迫性神經症的情況與此有所不同,你們就可以斷定,我們所處理的有關健忘的現象其實是癔症變化的一個心理特征,而非一般神經症的一個普遍特點。然而,如果我們考慮到下述情況,這一區別的重要性可就會降低了。我們已把兩種東西包含在症狀的“意義”之中:即症狀的“來源”(its“whence”)和症狀的“趨勢”或“去向”(its“whither”or“whatfor”)。也就是說,症狀的“意義”包括症狀所由產生的印象、經曆以及症狀所服務的目的。於是,症狀的“來源”可分解為種種印象,這些印象均來自外界,一度肯定是意識的,可能到了後來才由於遺忘變成潛意識的。但是,症狀的“趨勢”,即其目的,永遠都是一種內心的過程,這一過程開始時可能是意識的,但也有可能永遠都不會成為意識的,從一開始就棲居於潛意識中。因此,症狀的“來源”——即症狀所賴以維持的經曆——是否已被遺忘,像癔症中發生的情況一樣,那是無關緊要的。症狀的“趨勢”,即其目的,也許從一開始就是潛意識的,所以它也有賴於潛意識——這在強迫性神經症和癔症中都是完全相同的。
但不難想象,我們如此強調心理生活的潛意識性質,必將遭到人們對精神分析最為刻薄的批評。你們不要為此驚訝,不要認為對我們的拒斥隻是由於潛意識的難以理解,由於難以獲得作為潛意識存在的證據的種種經曆。我認為這些拒斥的起源遠深如此。幾個世紀以來,人類樸實的自戀被科學之手給予了兩次沉重的打擊。第一次打擊是人們認識到我們的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而隻是無窮大的宇宙體係中的一個很小的部分。這使我們想起了哥白尼的名字,盡管亞曆山大的學說也包含有類似的觀點。第二個打擊是生物學研究剝奪了假定的人之有異於萬物的創造特權,證明了人也是動物界的物種之一,也同樣具有一種無從擺脫的獸性。對人的這一重新估價已由我們這個時代的達爾文,華萊士及其前輩所完成,不過也同樣遭到了當代人的最為激烈的反對。然而,人類的妄自尊大還受到了來自當前心理學研究的第三次、同時也是最為沉重的打擊,這種研究企圖證明自我並不是自己家園的主人,它必須滿足於心中潛意識地進行著的那些事件的少許信息。我們精神分析者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惟一一個提倡內省的人;我們僅僅是賦予它以最有力的表達方式、並用能影響著每一個人的經驗材料作為對它的支持而已。我們這樣做似乎是我們的天職。因此,我們的科學便遭到了人們的普遍反對,這些人甚至無視學術的謙恭和邏輯的嚴謹。不止於此,我們還以另一種方式擾亂了世人的安寧。對於這一點,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