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紹已有了新的家庭,他不再需要我。香港的談家和我也再沒有一點關係,那裏沒有宛宛小姐,沒有父親,我已回不去,也不會再回去。天下之大,我談美華卻成了無處可去的一個孤兒。性命,我向是惜命的一個人,卻在那時笑了出來。
性命,我留著,也不過是虛度時光。要是能替父親和宛宛小姐報仇,付出性命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我這條命,原就該在那天夜裏,死在船上,死在江裏的。偷生而活,隻是為了報仇。
我說隻要能替我報仇,我什麼都不在乎。
周重霄微微點著頭,他說,我再給你一個月時間考慮,一個月之後,你再給我答複。
他擔心我是一時衝動。要是一個花花公子突然對我說,他要發憤圖強,做一個勤奮有用的人,我也會懷疑他是不是三分鍾熱度。周重霄的顧慮很自然。
回浙江的時候,我和他,和梁娉一道上了火車。我看得出來,梁娉對我還是不放心的。我曾對周重霄抱有過小心思,她既心裏有著自己的丈夫,擔心也是理所應當。
周重霄讓我離開,我從眼角的餘光看到他那總是沉著冷靜的眼睛裏藏著小心翼翼,像是眼前的人是世上難換的珍寶。他溫聲柔和的與梁娉說話,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藏著愛意。
真好,真好。我替梁娉高興著,眼眶已潮濕一片。
走到周重霄給我留的包廂,我坐在狹窄的床上,將頭埋到了雙膝之間。
自小,我就習慣和孤獨作伴,與宛宛小姐相識之後,我總也是有一個朋友。宛宛她見多識廣,也不像談府上別的小姐少爺,在她眼裏,人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她總說,美華,你也是父親的女兒,不要把頭低著,要抬頭挺胸的往前走。
我誤會了她的這句話,和梁紹在一塊,他寵著我,愛著我,什麼好的都肯買給我。穿金戴銀,不再因手裏沒錢拮據,做出大小姐的派頭來,大手大腳的花錢,我以為就是抬頭挺胸。
到現在,我才明白,人活著,不是看穿得多好,吃得多貴,出門有多少個人侍奉著。是活得自在,活得叫人羨慕,那才是抬頭挺胸。
我不知道我現在還來不來的及,可至少,這一輩子,我總要做一件對的事情。
我和周重霄達成了共識,他替我報仇,我替他做事。
潛入滿洲城之前,我在坊間跟周重霄安排的一個風塵女子學了兩個月。從眼角眉梢的神韻,到遣詞用句的小心。
我原也是個明媚動人的女子,在梁紹曾對著我滿目含笑的眼中,我了解自己容貌上的出色。再加上師傅的教導,我很快成為滿洲城裏最富盛名的交際花。
我在每一個滿洲政要人士之間周旋,朝著吉田一步一步的走進。每一步,我的雙腳都在刀尖上劃出血痕來。
他終於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不惜與家中的夫人爭吵,也要將我接入府中。
周重霄在吉田府上安排了不少人,我們裏應外合,要將滿洲城裏攪一個風雲色變。
日本軍部已籌劃多年,令東北大亂,攪得湘楚邊界不得安寧,這是第一步。挑撥東北傅家幾個兒子之間的爭權奪利,令傅學為不得不舉旗造反,再將傅建榮騙入他們的圈套裏,下一步,借傅建榮的手,殺掉他幾個子嗣中最有可能會對日本軍部侵吞東北造成威脅的傅學為。
周重霄命我從中周旋,疏通傅建榮和傅學為父子之間的關係,又讓我安排他們父子兩個見麵。在千鈞一發之際,化解了這兩父子的仇恨。
這時,吉田在仕途上又更進一步,他這個人很多疑小心。周重霄曾做了好幾次安排,要殺掉他這個操控著偽滿洲國皇帝的幕後黑手。可他卻總有本事化險為夷。
周重霄在表麵上做著一次又一次的讓步,以放鬆吉田的警惕,試圖再一次安排刺殺計劃的時候,梁娉竟被人綁到了湘楚,更帶進了滿洲城。
我將消息傳到了他那裏,他最終做出以身犯險的決定。
他要親自進滿洲城除掉吉田和山本。山本是堅定的主戰派,也是日本憲兵隊在滿洲城的主要操控長官之一,幾次軍部高級將領會議上,都強硬的主張立即對華出戰,趁中國現在處於四分五裂的混亂境況,一舉攻下南京城,進占中國本土;吉田雖堅持對華隱忍持重,卻更是一條貪心不足的毒蛇,他吐出的毒液已滲透北平和南京,以重利和威脅,一步一步進駐北平與南京兩處政/府機構,北平更已是他囊中之物。
這兩個人不除,中國得不到一秒鍾的休整蓄勢。
周重霄和方誌清兩個人,雖已猜到進城之後危機重重,卻還是沒有料到吉田這個人竟這樣大膽,堂而皇之的就敢將兩個人立即扣押起來。周重霄不得不改變一開始的計劃,在他的安排下,方誌清九死一生逃出城去,向傅學為傳達傅建榮被山本發現猶豫不定,已遭山本毒殺的消息。
而他,選擇留下來,親手殺了吉田和山本。
吉田還是想拉攏他,以圖內地港口的開放,及借他進入南京政/府。他將福永家的貴女配給周重霄,以為這世上的男人都和他一樣,見色就會起意。
我在這時也找到了梁娉,按照周重霄的計劃,我將利用吉田太太每月下旬出城去寺廟的時候,把梁娉送出去。卻陰差陽錯,叫吉田的太太把梁娉送到了周重霄身旁。
我這個做四嫂的,從未給她一個好臉色,我總想,還她一次。
她那時已身懷六甲。我這一輩子是不會再有孩子的了,她有孕,我替她高興,更不願她凋落在這座陰暗惡心的城市裏。
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將自己當做了梁家的人。我不姓談,我姓梁。梁談美華。
吉田太多疑,我為爭取機會,故意喝了墮胎藥,令他狂性大發,鬧得家破人亡。可他竟還是未放鬆對我的警惕。
我還是沒有機會見到梁娉和周重霄,也沒有辦法將他們兩個從重重監禁裏救出來。
還好,事情的發展並未脫離我們的掌控。周重霄用白貓傳出消息。
婚禮當天,吉田終於死了,粉身碎骨。他死得不冤,多少條人命死在他手上,該死!我看著那焦黑已看不出樣貌的屍體,流著眼淚,心裏卻在狂笑。我終於報仇了。
殺吉田,隻是我的私仇,用刀片親手割斷山本的脖子,已令我改變了一開始的決定,我謝絕了周重霄要讓人帶我回去的好意。
日本人殺了我中國這樣多的同胞,圖謀我中華土地,有我談美華死裏逃生,家破人亡,隻要他們一天不除,就會有第三個談美華,第四個談美華......這條路,我不走,就要有其他人來皺。而我,已了無牽掛。其他人,他們還有親人,愛人等著他們。
我不怕,我已不怕黑,也不再害怕孤單。
夜燈廊下,梁娉說那聲,四哥很好。我安心了。
你們要好好的,好好的活著,活著看這些窮凶極惡的惡賊被趕出我們的國家,灰頭土臉的滾回他們的老窩去!
黑夜降臨,我能聽到心跳一寸一寸慢下去,顛倒的世界,城門外的天地這樣廣闊,遠處,是我的家,家裏有我的愛人,我的親人。
梁紹,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