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鴛領夕月進宮的那日,正值大雪紛飛,厚厚的積雪將整個皇城包裹住,宮牆內格外安靜,隻有靴子踩在雪地裏發出的窸窣響聲。進宮前,乳娘對夕月千叮萬囑,宮裏最忌諱的就是多話,所以夕月一路都沒有吭聲,隻埋著頭跟姑姑走。冗興早早候在殿外,見母後牽著一個小丫頭走近,她比自己矮一大截,一定就是母後提及的那個妹妹。冗興不記得自己是否見過這個妹妹,隻看著她沉靜乖巧的樣子,頓時生出好感,宮裏別的姊妹他都不喜歡,所以當母後說夕月以後會住在宮裏的時候,他高興壞了。夕月看到殿外站著的男孩兒,認得他是姑姑的兒子,當今的太子,按照輩分,自己應該叫他兄長,她記得乳娘教導過的各種規矩,便想著走近了請安。結果,不等她開口,姑姑俯下身來,指著走近的冗興,對她說:“月兒,這是你太子哥哥,以後讓他領著你玩兒,他會保護你,不會讓人欺負你的。”夕月便抬頭去看身前的冗興,隻見他眨巴著一雙大眼睛,也正看著自己,他們身上都流著長樂氏的血,眉眼間倒有幾分相似。冗興將宮人剛製好的木偶遞給夕月,夕月看了看一旁的姑姑,見她也一臉慈愛的看著自己,這才伸手接過:“謝謝太子哥哥。”皇後領著夕月進了宮殿,又說:“月兒以後跟姑姑住在一起,有姑姑在,定不會叫你受委屈。”夕月進宮的頭兩個月,每晚都睡不好,尤其思念娘親,雖然娘親身體不好,但隻要有娘親在身邊,她就很安心,她很想回家,卻從沒跟姑姑說過。她記得娘親將自己托付給姑姑的時候,娘親跟姑姑說了好多話,她臉色慘白,一說完便喘個不停,夕月看著乳娘為娘親拍著背順氣,便沒有反駁娘親將自己送進宮的提議。在將軍府的時候,夕月從下人口中聽到,娘親已病入膏肓,連宮裏的太醫都無力回天,她親眼看著娘親一天天憔悴下去,她知道,娘親活不長了,可她隻敢在夜裏悄悄躲在床上哭,連乳娘都被瞞過去。夕月知道,娘親是不希望讓自己看見她越來越虛弱的樣子,她想讓娘親安心,所以聽話的跟著姑姑進宮,走的那一天,她依舊沒有哭。夕月是在進宮的第二天見到皇上的,她見這人並沒有穿龍袍,一時有些遲疑,芙鴛拉著她上前,說:“月兒,這是皇姑父。”她這才行禮:“參見皇姑父。”皇上忙拉她起來,一臉慈愛:“這就是夕月呀!是個乖巧的孩子,以後住在宮裏,不要怕,有誰欺負你,就告訴皇姑父!”夕月看著眼前慈祥的人,鬆了口氣,乳娘說過,皇宮裏麵最大的就是皇上,看樣子,這皇上不討厭自己。自從夕月入宮,冗興沒事就愛往母後宮裏跑,他很是稀罕這個妹妹,雖然這個小丫頭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他還是常常帶她一起玩兒,直到夕月漸漸適應宮裏的生活,才總算肯搭理他。一開始,他們隻在皇後宮中玩耍,後來,冗興帶夕月去了自己的宮殿,又去了禦花園,慢慢的走了宮裏好多地方,夕月年紀小,走不動,便成了冗興的小跟班。盡管夕月時常悶悶不樂,冗興也從未見過她哭,直到那日午後,他本來準備帶她去看宮人紮好的秋千,結果剛一出宮門,夕月就大哭起來,冗興頓時慌了神,不知道怎麼安慰,看著小丫頭的淚珠一顆顆滾落,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難受極了。等到夕月哭完,冗興才小心翼翼的問她發生了什麼,可她什麼也不肯說,冗興沒轍,便繼續帶著她去看秋千。冗興一個下午都在嚐試著幫她緩解心情,可夕月絲毫不為所動,後來他才知道,那日,住在將軍府的那位舅母去世了。芙鴛的細心愛撫和冗興的陪伴,讓夕月漸漸放下心裏的包袱,變得越來越活潑,不過,她依舊隻和冗興要好,她也見過宮裏別的皇子公主,可他們並不像冗興一樣歡迎自己,所以她從不去招惹他們。皇後宮裏常有嬪妃來請安,夕月見得多了,卻隻記得一個裴妃,她長得實在好看,而且為人隨和,對皇後勤謹恭敬,對自己也很是不錯。夕月聽宮人說,宮裏除了姑姑,就屬這位裴妃最得寵,她還有一個兒子,好像是叫梵期,聽說也深得皇上喜愛。後來,她在一次宮廷晚宴上見到了那個二皇子,比冗興稍稍矮一些,也瘦些,不怎麼愛說話。冗興告訴夕月,教書的太傅私下都說梵期比自己聰明,這讓他很不服,夕月自然是站在太子哥哥這邊的,便有些不喜歡那位二皇子。伺候夕月起居的宮女叫綺珠,夕月進宮之日,皇後就親自吩咐她要好生照看,可如今夕月漸漸大了,膽子也大起來,時常跟著太子亂跑,還不讓她跟著,她又不能跟皇後告狀,於是每次都隻有在瘋夠了的夕月麵前裝可憐,夕月就上前抱住她:“好姐姐,這皇宮雖大,總還有一道圍牆不是?我保證每次都在用膳前回來,你就別擔心了,好不好?”綺珠也隻得搖頭,這丫頭哪一次出去皇後不知道!好在太子知道分寸,每次都按時將人送回來,不然皇後又怎麼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芙鴛寵愛夕月,宮裏的人都看在眼裏,加上皇上也待她好,身邊的人多少都有點眼力勁兒,於是乎,夕月在宮裏的日子越來越順暢。那年初夏,禦花園的花匠培育出新的牡丹,皇上領著眾人到禦花園觀賞,嬪妃和公主們見著新培育出的牡丹,一個個喜歡的不得了,皇上龍顏大悅,命人挪了幾株到皇後宮中,又贈了些給裴妃。旁的妃子和公主一臉羨慕,可惜自己不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這後宮之中,也隻有皇後和裴妃能得這樣的恩寵,想著,便都暗暗歎息一番,繼續賞花。忽然,皇上又說:“夕月,你喜歡哪一枝,皇姑父讓人一並送到你姑姑那裏去。”夕月想了半天,這才確定皇上叫的確實是自己,正欲回話,卻看到四周投射過來的目光,背上起了陣陣寒意,她自然明白,這些人可跟姑姑不同。她也暗暗歎氣,自己從沒想在皇姑父這裏分恩寵,後宮的人自己可得罪不起,尤其是那一眾公主,可又不好直接拒絕皇上的好意,便說:“多謝皇姑父,這些牡丹太過名貴,夕月覺得那些芍藥更適合自己。”牡丹顯眼,還有誰會去在意旁邊那些芍藥呢?皇上一笑,果真命人挪了幾盆開得好的芍藥去皇後宮裏,幾個公主微微一笑,看著站在皇後身旁的女子,她還算有自知之明。打那個時候起,眾人便認定了夕月喜歡芍藥,每次給她做衣服首飾,芙鴛都挑與芍藥相關的,後來,連梵期都知道宮裏有個酷愛芍藥的小姑娘。梵期第一次見夕月,其實是在一個深秋的夜晚,他在書房背了一個下午的書,回宮途中,見到禦花園一處牆角有異動,變走過去,這才看到躲在牆角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那位皇兄,他身邊還蹲著個小丫頭。梵期和冗興向來話不多,今天卻突然有了興致,想看看他們在做什麼,他悄悄走近,隻見冗興雙手合攏捧著蛐蛐,一臉得意的湊到那小丫頭麵前,那丫頭也不害怕,極有興趣的湊近看。冗興玩兒得正起勁兒,冷不丁的看見身後多出一人,一下子愣住,夕月這才看見身後的人,跟冗興一起愣著。梵期看著麵前定住的兩人,不由尷尬,幹咳了兩聲,問:“你們在幹什麼?”冗興聽著這話,下意識的將蟋蟀單手握住,然後將雙手背到身後,也咳了一聲,道:“沒,沒什麼!”心裏開始打鼓,為了出來玩兒,下午騙太傅說自己肚子疼,結果現在被梵期抓個現行,他要是到父皇麵前去告狀,父皇一定會罰自己抄書。梵期見冗興低著頭做沉思狀,一旁的小丫頭也不似剛才那樣玩鬧,一時覺得沒勁,便看了看冗興,說:“太傅今日講的書,明天要背給父皇聽,你不要忘了溫習,否則又要挨罰。”說完,轉身走了。等梵期轉身,冗興立馬朝他做鬼臉,夕月噗嗤一聲,又怕給人聽到,忙捂住嘴。梵期聽見身後隱隱的笑聲,想回頭看一眼,最後還是放棄,繼續往前走。那時候夕月一心記掛著冗興手中的小蟲子,哪還記得那個亂入的二皇子?梵期每次刻意等到天黑,走到宮裏人少的地方,總能看到冗興帶著那小丫頭玩耍的身影,可是,從那次以後,他從未再上前打擾過他們,他遠遠看著,跟旁人都不親近的皇兄,卻十分稀罕這個並非同胞的妹妹,處處維護。還有他身邊那個小跟班一樣的丫頭,跟著他四處亂跑,一點也不像宮裏別的小女孩兒,她總是笑得肆無忌憚,但在別的人麵前,又總是一臉沉默,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說。有一天,梵期從母妃宮中出來,看到夕月一個人站在禦花園裏,這還是第一次見她一個人,這才想起父皇昨日罰了冗興閉門思過,他現在恐怕還在書房裏。夕月獨自站在一棵梨樹下,繞著大梨樹轉了一圈又一圈,可太子哥哥還是沒有蹤影,她等到腿都站疼了,便蹲下身稍作休息。忽然,她感覺到有人走近,抬頭一看,卻不是太子哥哥。梵期微微低頭,問:“你在等誰?”夕月隻定定的看他,也不答話。良久,梵期又說:“你別等了,太子今天不會出來的。”夕月想問為什麼,可她不敢,腿蹲麻了,想站起身,也不敢,她就仰著頭,用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著麵前的人。梵期見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又說:“姑娘家家的,不待在自己宮裏,一天到晚四處亂跑,成何體統!”夕月第一次聽這二皇子跟自己說話,他臉的輪廓像極了他父皇,不像太子哥哥那樣平易近人,她聽到這位二皇子好像是在批評自己,意識到自己得罪了皇上的兒子,也算是宮裏的小老大啊!所以,她在沉默了好一陣後,突然嚎啕大哭。梵期看見麵前的人突然大哭,頓時一愣,然後便失了神,這······不會是自己惹哭的吧?從來都是被別人哄著,自己哪兒哄過人呐,尤其還是個這麼小的丫頭!說起來,他還從來沒見過她哭,一時有些新奇,站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過了好一陣,夕月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打算,梵期怕她將嗓子哭啞了,這才準備打斷,他剛伸手,突然被人狠狠一推,踉蹌著後退好幾步,待他站定,這才看見衝過來的冗興,此時正擋在夕月麵前,一臉警惕的看著自己。梵期理了理衣服,見冗興身後的人沒再哭,便又看了一眼冗興,然後才離開。母親走後,這是夕月第一次哭,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梵期,就覺得他不好相處,看起來很嚴厲,甚至有些怕他。從那以後,夕月每次見著梵期都會躲著走,仿佛他是洪水猛獸,就算有時候不得不碰到,她也始終埋著頭,站得遠遠的不去看他。但也是從那時候起,夕月開始發覺,那個二皇子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次數越來越多,甚至有時候裴妃來向皇後請安,他都跟著來,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夕月有困惑,不過,好在梵期從來不會來招惹自己,所以每次見到,她都極其有禮,不論如何,不要得罪他就最好了。那個冬天,也是大雪不斷,夕月不再和往常一樣跟著冗興廝混,而是終日守在宮中,陪在姑姑身邊,入秋的時候,姑姑舊疾複發,後來好了一陣,這兩天又發作了,她寸步不離的守在床邊,心裏有些害怕。那段時間,皇上露麵極勤,每天一下朝就奔赴皇後宮中,陪著用膳,一起聊天解悶。冗興也安靜許多,乖巧的侍奉在母後身邊,連念書都比以往用功,似是一下子懂事了。芙鴛常想,自己這一生,有過殺戮,也想盡榮華,如果就這樣離開,也沒有什麼遺憾的,隻是,她不放心,記得封後那天,皇上牽著她的手,說:“阿芙,沒有你,就沒有這天下,這皇宮雖有高牆鞏固,但我知道,裏麵危機四伏,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有你陪著我,我才能安心。”雖然後來皇上有了裴妃,有了許許多多別的妃子,可她知道,皇上那一番話是真心的。最讓芙鴛放心不下的,還是那一雙兒女,冗興雖已是太子,可畢竟還年幼,根基不穩,夕月是她娘親親手所托,她非皇室血脈,沒有自己的庇佑,日後難免會受欺負。如今,她隻有將這兩個孩子托付給皇上,望他好歹看在自己的份上,護這他們周全。芙鴛還是走了,那天依舊下著鵝毛大雪,夕月呆呆看著眼前的一片雪白,仿佛進宮那日,姑姑牽著自己,笑得極溫和。娘親走了,姑姑也走了,她不能再換一個去處,也不再有依靠。等冗興漸漸從傷痛中恢複過來,夕月還是終日悶悶不樂,像是回到剛入宮的樣子,冗興最怕見到她難過,將她接到自己的宮裏住。沒有姑姑在身邊,夕月沒了安全感,整天躲在太子的宮裏不出去。沒過幾天,皇上來了,他看到一臉憂愁的夕月,自己也感歎一聲,走上前想哄一哄,卻看見她身上繡著芍藥圖案的衣服,不由又想起芙鴛,便說:“你不要害怕,雖然你姑姑不在了,但皇姑父和太子都會保護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你爹娘和姑姑擔心,知道嗎?”夕月抬頭看他,他是這個皇宮裏最大的人,他的話,她是信的。芙鴛走的第二年,夕月被封為將離公主,皇上又將太子隔壁的宮殿賜給她居住,似乎就是從那日起,在宮裏銷聲匿跡了許久的夕月,突然又重新成為了後宮眾人眼中的不快。夕月知道,皇姑父是因為姑姑的關係才對自己處處照顧,她實在羨慕姑姑和皇姑父,雖然後宮嬪妃不少,可皇姑父從來都是以姑姑為重,即便姑姑離世,他也一直掛念著她。或許在皇姑父眼中,隻有姑姑才能稱得上是他的妻子,才配成為他的皇後,所以在姑姑離世多年以後,他一直沒有再立後,即便是那位最受寵裴妃,也隻是在之後加封為沁瀧夫人。夕月督促冗興認真學習,不能光是做樣子,隻有成為有才幹的人,才能保住太子之位,才能讓他母後安心。冗興向來都對夕月言聽計從,尤其是在母後離世後,他更是跟夕月寸步不離,有時候,他甚至能在夕月身上看到母後的影子,其實他不知道,他們都是長樂氏的血脈,不止夕月,他自己和芙鴛也有幾分相似。冗興十七歲那年,皇上提出和烏臨聯姻,讓冗興娶烏臨的長公主為太子妃,夕月也聽說了這事,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快有一位嫂嫂了,便興致衝衝的跑到太**中,可太子並沒有她想象中那樣開心,反而一臉不快,夕月便沒開口,時間久了,這件事也淡出了記憶。等到夕月再次聽到聯姻之事,宮中已開始操辦婚事,太**裏最為熱鬧,從裏到外重新布置,全是紅色,滿滿的喜氣,唯獨冗興,依舊高興不起來。夕月在宮門的城牆上尋到冗興,她故意放輕步子,待走到冗興背後,突然朝他一吼,不想,冗興並沒有像想象中一樣受到驚嚇,隻是平淡的回頭看她。夕月自覺沒趣,兀自癟了癟嘴,坐到冗興身邊:“太子哥哥,你都要成親了,怎麼還不高興?”冗興偏過頭看了夕月一眼,自己也不知該如何作答,索性回過頭去,默不作聲。夕月心生疑惑,又問:“你不喜歡烏臨的那位公主嗎?”冗興幽幽地說:“烏臨國力強盛,與他們聯姻,是絕佳的選擇,至少,有了他們的支持,我的太子之位不會再有後顧之憂。”夕月想了想,陪笑道:“其實,你可以想想別的方麵啊!我聽說,那位公主不僅貌美,而且賢良淑德,等你見了她,說不定就會喜歡上她的。”夕月不是不知道,身在皇家,婚姻大事都由不得自己,即便是對於一個素未謀麵的人,皇上讓你娶,你就必須娶,況且,皇上這樣做,也是為了穩固太子的地位。可冗興在意的並不是這些,他內心煎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