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張紹甄觀察之上海〔1〕觀察名讚宸,武進人,時辦吾邑煤礦之事。
十年淪落賴逢君,又聽驪歌此路分〔2〕。鵬擊正圖溟海水,鶴歸猶戀故山雲〔3〕。石中然火方騰彩,地上流錢待策勳〔4〕。我是潛夫況衰病,衡門惟望尺書勤〔5〕。
【注釋】
〔1〕張讚宸(1863—1907),字紹甄,江蘇武進人,湖北候補知縣。觀察:清代道員的俗稱。光緒二十二年丙申(1896),光緒帝命盛宣懷為督辦鐵路大臣,接辦漢冶萍鐵廠,盛薦其同鄉張紹甄任漢陽鐵廠。時文廷式已於該年二月間削職回江南,八月返萍鄉,擬“集股開設廣泰福煤號,獨辦萍煤,供漢陽鐵廠之需。是月中,與鐵廠來萍委員盧洪昶連日會議,議定明分暗合,添一商辦之法”(汪叔子:《文廷式年譜稿》下同)。可能此時與張相識。二十三年五月,盛又委托張“專治萍鄉煤礦,俾仿大冶之製,設鐵路於礦所”(見“上圖”館藏本戈履征《萍鄉鐵路公牘·序》),張任萍礦總辦。該年底,文氏“以廣泰福煤號虧折過重,遂作價頂與漢陽鐵廠”。其間必然與張商討過。戊戌(1898)七、八月間,文氏由湘回籍掃墓,為在萍開學堂、興新學事,“與總辦萍鄉官煤局委員籌商學堂經費事,未妥”。詩開篇“十年淪落賴逢君”,從文氏丙申二月遭黜算起,到他逝世的光緒三十年(1904),也隻九年,十年為約數。詩尾聯:“我是潛夫況衰病,衡門惟望尺書勤。”正符合文氏晚年家居養病情態。道希《知過軒詩稿》影稿本中,該詩錄在卷末癸卯(二十九年,1903)詠萍鄉水仙七絕二首後,萍鄉山居係列作品前,可證該詩為二十九年或三十年間作品,姑定為三十年所作。
〔2〕十年淪落:指光緒丙申間遭禦史楊崇伊彈劾被黜,飄泊江南,上溯約十年。這句意謂在長期淪落中幸遇君來萍鄉辦實業,受到鼓舞,並非指淪落十年後才遇君(參見前注)。驪歌:即逸《詩》“驪駒之歌”省稱。《詩》雲:“驪駒在門,仆夫具存;驪駒在路,仆夫具駕。”後人以它為告別之歌。唐李頎《送魏萬之京》:“朝聞遊子唱驪歌,昨夜微霜初渡河。”此路:指萍鄉。首聯寫送別,“賴”君慰寂寥,“又”分手,含淒然意。
〔3〕鵬擊:見《莊子·逍遙遊》:“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溟海:神話中的海。舊題東方朔《十洲記》:“東王所居處,山外有員海,海水正黑,謂之溟海。”這句喻張正當奮發有為之時。時正值慈禧頒行新政初期,大興實業,漸具規模,張赴上海正可大顯身手。鶴歸:用《搜神後記》中遼鶴歸來典。傳說遼東人丁令威學道靈虛山,後化鶴歸來,集於城門華表柱上。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飛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壘壘。遂高上衝天。”後人常喻指舊地重遊之人。道希《賀新郎·贈黃公度觀察》:“遼海歸來鶴,翔千仞徘徊欲下,故鄉城郭。”故山:指萍鄉。這句自喻。錢仲聯《文廷式年譜》光緒三十年五月:“先生在滬流連五旬,旋以病歸萍鄉,惜別懷歡,黯然無緒,先生尋舉六祖‘落葉歸根,來時無口’二語,遂別去。”極可能道希產生某種宿命預感。頷聯將張展鴻圖與我歸故裏對舉。
〔4〕“山中”句,指采煤煉鐵。然:“燃”本字。“地上”句承前,讚張經營有方,財源滾滾。流錢:即“錢流”倒裝,形容善於理財,錢物充盈。語出《後漢書·劉晏傳》:置驛使快遞傳報四方物價,便於“權萬貨重輕”,使商貿興旺,“自言如見錢流地上”。宋範成大《次韻汪仲嘉尚書喜雨》:“但得田間無歎息,何須地上見錢流。”策勳:謂記功於簡冊。《木蘭詩》:“策勳十二轉。”頸聯譽張辦實業有成。
〔5〕潛夫:隱居避世之人。衡門:橫木為門,喻簡陋房屋。《詩·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後借指隱者所居。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寢跡衡門下,邈與世隔絕。”清方文《從子子唯園中作》詩:“勿使衡門延俗客,每將疑義問潛夫。”尺書:書信。《漢書·韓信傳》:“奉咫尺之書以使燕。”顏師古注:“言其簡牘或長咫(八寸),或長寸,喻輕率也。今俗言尺書或尺牘,蓋其遺語耳。”後作為書信通稱。尾聯盼對方多來信。
【讀記】
這是道希在萍鄉送別友人詩。鮮明特色是在送別中將自己與對方合倂寫,一“淪落”,一“鵬擊”,情狀判然。詩以“十年淪落”開頭,“衰病”結尾,中間兩聯振起處,主要是就對方而言,卻也帶著“慈禧新政”的時代色彩。全詩氣氛較低沉,情緒也落寞,字裏行間可以窺見作者晚年的心態意緒。其實,道希彼時也有複出可能(見《酬王夢湘同年》注3),但他已看透世事。“我是潛夫況衰病”,三層意思層層遞進,心灰意冷,隻希望對方有“尺書”來,真的“閉門卻掃,不問世事”(寄內藤湖南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