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書〔1〕
謫居不望濯龍門,幻夢初回惡犬村〔2〕。四海久嗟秦客贅,一廛寧避楚人喧〔3〕。家無儋石堪容傲,地有蘭荃足醉魂〔4〕。滿鬢霜華休便老,伯陽且喜舌猶存〔5〕。
【注釋】
〔1〕夏敬觀《學山詩話》轉錄《門存詩錄》中文道希詩六首。後兩首為《郊行書所見》《偶書》,前者寫所見,後者抒所感,都是晚年居萍鄉所作。前者:“客行修竹不知門,鳥沒平蕪盡處村。被隴麥苗晴後雨,出林鍾梵(梵宮,指佛寺)寂中喧。人耕下潠(水)方佘(燒草木灰作肥料)草,節近清明欲禮魂。市處久思農業樂,瓦盆敲破古風存。”寫的是清明前萍鄉農村春耕中恬靜、古樸景象,心情平和、情調淡雅、詩句清新,不須箋注。第二首《偶成》,抒發偶然感觸,實即真實吐露了他晚年在萍鄉城居複雜抑鬱心境,兼有明誌意圖在,現選注該首。
〔2〕龍門:即禹門口,在陝西韓山縣與山西河津縣間。黃河至此,兩岸峭壁對峙,形如門闕,故名。《書·禹貢》:“導河積石,至於龍門。”《藝文類聚》引辛氏《三秦記》:“河津,一名龍門,大魚積龍門數千,不得上,上者為龍,不上者(魚),故雲曝鰓龍門。”“濯龍門”用此典,喻己“謫居”返籍,不再有仕進之思了。“惡犬村”喻朝中奸邪當道,互相傾軋之險惡,詩人用曲筆補充前句,意即剛掙脫“惡犬村”的“幻夢”,更不會有“濯龍門”之念了。
〔3〕秦客贅:春秋時秦俗富家子弟壯即分戶,貧家子壯即出贅。語本《漢書·賈誼傳》:“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即出贅。”後用以稱贅婿,又從而引申為譏刺旁人門戶或投靠顯貴者。杜甫《遣悶》詩:“倚著如秦贅,過逢類楚狂。”一廛:古時一夫所居之地。《孟子·滕文公》下:“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民)。”也泛指一處居宅,宋範成大《南徐道中》詩:“徜有一廛供閉戶,肯將篾舫換柴扉?”寧:副詞,寧願。楚人喧:即楚人咻。《孟子·滕文公》下:“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趙岐注:“咻之者,讙也。”讙:喧嘩,詩人為協“門存”全韻故用“喧”代“咻”。楚人咻,謂周圍楚音喧嚷,常用以喻環境不好,幹擾太甚。王安石《寓言》詩之二:“不得君子居,而與小人遊。……如無一齊人,以萬楚人咻。雲複學齊言,定複不可求。”次聯詩意婉曲,上句似隱喻長期在京任職,已引起有識之士嗟歎,認為已不問時世,如“秦客贅”。下句表示避世打算,意謂擬遠離政治,寧願在僻地為民,求“一廛”居,以避“楚人喧”,可能是指“大變局”浪潮中的各種幹擾(見“讀記”)。
〔4〕儋石:儋:同“擔”,石:量詞,古代稱一百二斤為一石。《史記·淮陰侯列傳》:蒯通反複勸說韓信不必貪戀微祿,反劉邦自立,說“守儋石之祿者,闕卿相之位”。家無儋石,即家無儲粟。這句意謂家中已無儲粟還能容有傲氣?蘭荃:香草,本喻賢才或良友,詩中泛喻美好之物。醉魂:喻心神安定。第三聯承上作解說,所以避地之故。
〔5〕霜華:即兩鬢俱白。休便老:意謂頭白非年老,還應該有作為。文氏有兩首詠白發五絕,詩題極富人生哲理:《劉融齋中發初白……》詩正好用來說明“兩鬢”句。(伯陽:傳說老子名伯陽)“且喜舌猶存”,見漢劉向《說苑·敬慎》:“常樅有疾,老子往問焉,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齒存乎?’老子曰:‘亡。’常樅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耶;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耶?’常樅曰:‘然。’”常樅,相傳為老子之師。末句用該典有雙重涵義:一是緊承“休便老”而來,表示還可以有所作為;再是表示避禍,實質上是對當時革命思潮所采取回避態度,詳見“讀記”。
【讀記】
詩題為《偶成》,實即借“門存唱和”向知友表白今後出處抉擇,反思往昔,兼回應某些勸說,借詩明誌。關鍵在首句“謫居不望濯龍門”,為何“不望”?是否另有他圖?是消沉嗎?詩情藉此展開。其實首聯以“惡犬村”形容“龍門”之險惡,便表達了已絕仕進之念。次聯上句承前,既是反思六年翰院生涯,也是對“不望濯龍門”之曆史評價;下句轉折,重心在“避楚人喧”,推進了詩情。庚子後形勢大變,各類思潮泛濫,既有勸其複出者,也有“密謀革命”者(均見從二十七年到三十年錢《譜》),道希一律以“楚人喧”視之。詩中“一廛”,疑指村居,以前首“市處久思農業樂”可隱約探知,且避世必須避地。第三聯進一步承上聯解說避地之故:“無儋石”無傲世條件,且可躬耕自給;“有蘭荃”可以寧居(時道希謀在鄉梓辦學)。尾聯表樂觀情態,以柔適應生存,還可有作為。
詩人用典故作工對,關鍵處,隱微處皆藉典故表達,在五題“門存唱和”中無論內涵或詩藝都屬珍品,放在五題最後是有意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