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著在坑裏掙紮了許久,也沒爬上來。我的頭上,臉上濺滿了糞水,褲子也劃破了。正在我絕望的時候,幸虧張聾子的老婆割豬草回來,聽見我的哭聲。才慌忙從屋裏拿來根抬石頭用的繩子,把我從糞坑裏拉上來。她人矮,在拉我的時候,用力過猛,差一點把她扯到糞坑裏去。矮女人見我一身糞水,她將我牽到田邊,把我衣服脫下,用水洗淨,跑回屋,拿出一件張聾子的衣服替我穿上,才送我回家。張聾子人長得高大,我穿上他的衣服,像一個穿著長衫的小老頭。我和矮女人一前一後,走在田坎上,晚風吹拂,傍晚的光線像醃髒的茶色玻璃,濃度越來越厚,籠罩著兩個晃蕩的魅影,向著黑暗深處走去。
我重新成了一個孤獨的人。
這次惡作劇使我對二毛他們心存警惕,並與他們保持著距離。我不在像以前那樣單純,大賴、犛牛他們讓我明白,人的心裏都隱藏著險惡,而鬼,也有善良和可愛的。
池塘裏的魚兒仍在水草下竄躍,我在村頭村尾轉悠時,經常看見它們。有時,我會在土坎上坐上好一會,看它們在水中嬉戲,活潑,自由自在。我不會再撿起地上的石子,朝水麵上打水漂。我怕驚動那些玩得正歡的魚兒,以免對它們造成傷害。我每次坐在土坎上看魚兒的時候,都能看見張聾子的老婆,在池塘邊洗衣服、淘菜、洗蘿卜……她隻要見到我,都要朝我笑一笑。她的笑永遠那麼誇張、別扭,但我已不在感到害怕,反而多了一種溫暖。矮女人每次在池塘邊洗東西,不是提著一個大大的腳盆,就是背著一個大大的籮筐。這種在常人眼裏本屬平常的農用工具,卻對她矮小的身材造成壓力。好幾次,我都看見他背著裝滿蘿卜或衣服的籮筐而立不起身來,險些掉進池塘裏。我很想跑去幫他一把,但到底還是沒有過去。
我不需要試圖捉住鬼來改變在二毛他們心裏的地位了,我根本不屑於跟他們在一起。我書包裏裝著的小刀、繩子早已被我扔進了茅坑裏。我不懼怕鬼,鬼跟人沒有什麼區別。放了學,我又開始像過去那樣,習慣性地在村子裏逗留,無所事事地慢走。困了,照樣躺在張聾子屋前的草堆裏睡上一覺。醒來,照樣去他家的牆角撒尿,或者蹲在茅坑上拉屎。我不再怕矮女人笑話我,我知道她的笑沒有惡意。我也不再擔心張聾子圈裏的豬,會餓得爬上柵欄探頭咬我的屁股,它們睡在圈裏,很安靜,肚皮脹得鼓鼓的,膘肥體壯,矮女人頓頓都將它們喂得很飽。
油菜花火焰一樣燃燒,天邊的雲朵灌了鉛。我躺在張聾子屋前的草堆裏,像一隻慵懶的貓。我在沉睡,村莊也在沉睡。大賴的驚咋像一隻蒼蠅,鑽進我的耳朵,嚇得我老鼠般從草堆上滾了下來。他一臉神秘,瞅瞅四周無人,將嘴貼在我耳根說:我看見張聾子和他婆娘在油菜地裏幹那事兒。大賴的描述非常仔細。他接著說:張聾子像隻癩蛤蟆爬在矮女人身上,撲哧撲哧喘粗氣。矮女人的衣服被張聾子剝得精光,兩個大奶子像李大爺的煙袋一樣下垂著,油菜花瓣紛紛往下落……大賴越說越來勁,我對他說的話將信將疑。他對我的傷害還沒能使我恢複到接受他的友好。那個下午,我的心像時光一樣懸浮。大賴走後,我靜靜地躺在草堆上,我在等張聾子和他老婆回家。我等了很久,直到天黑盡,才看見張聾子扛著鋤頭和矮女人慢悠悠回來,張聾子表情顯得有些興奮,嘴裏還吹著口哨,他自己越聽不見,吹得越起勁。我下意識打量了一下矮女人,她顯得很疲憊,衣服、褲子上都粘滿泥巴,頭發亂得像雞窩,上麵落滿金色的油菜花瓣。
我感到很難過,憂傷像一場風暴,鼓滿我的身體。
鄉村的季節似一堆幹茅草,缺少明亮,時間是灰色的,生活也是灰色的。自從我劃燃手中的火柴,點燃張聾子屋前我曾躺在上麵消磨過無數時光的那堆稻草後,我的記憶就像那堆灰燼,退場了。即使偶爾閃現一點火星,也是記憶遺失在路邊的一朵野花而已。
我又跟犛牛、大賴、二毛他們混在了一起。一個人若是孤獨到極點,仇人也可能是你的朋友。我放火燒張聾子家草堆的那個下午,我沒有到學校去上課,那是我第一次逃學。我認為,燒張聾子家的草堆比到學堂上課更重要。教我們的老師是個戴眼鏡的老頭,病懨懨的,打不起精神,講課缺乏激情。每天隻曉得坐在講台上訓人,罵我們是鄉下狗兒,井底之蛙(他這樣罵我們時,總是忘了自己也是鄉下狗)。他隻教我們加減乘除,而不教我們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什麼是感恩,什麼是尊嚴。那天下午,我心中湧動的憤懣烈火般強烈。我恨張聾子,我恨不得把他的房子也燒掉。這種恨來自於他的老婆,來自於他老婆亂糟糟的頭發上散落的油菜花瓣。當那堆稻草嗶嗶剝剝燃起來時,我看到衝天的火光晚霞一樣燦爛。
張聾子氣咻咻地站在燃燼的灰堆旁,兩手叉腰,破口大罵:是哪個狗雜種燒了我的稻草……凶悍的樣子像一頭發情的公狗。村子裏的人都擁來看鬧熱,七嘴八舌議論著。二毛、大賴他們恰好放學從這裏經過,我聽見犛牛在說:肯定是鬼火,昨夜還有人看見鬼火呢。隻有矮女人蹲在地上,默默地看著我。她是親眼看見我將那堆稻草點燃的。
陽光暖暖地照著路邊的泡桐樹,菜畦邊的籬笆上,爬滿藤蔓,花朵開敗了,幾根小絲瓜,掛在葉叢中,打秋千,模樣瘦得可憐。矮女人坐在院壩邊的條石上,織毛線,縫小衣裳。她的肚子凸起來,像個西瓜。矮女人懷孕了。
大賴每次見到矮女人,都要評頭論足一翻,內容無非是重新描述一次他在油菜地裏見到的情形。他說:這女人矮得像根筷子,而張聾子高得像根旗杆,你們說他倆在幹那事時,會不會弄錯部位,而將那東西插進肚臍眼兒裏去。大賴的話逗得二毛、犛牛哈哈大笑。我陰沉著臉,感覺大賴的話非常羞恥。大賴見我板著臉,伸手掐我一下:裝啥子假正經,那矮子又不是你婆娘。我揮拳向大賴砸去,拳頭砸在他的鼻梁上,鼻血像紅油漆,塗滿他的臉。犛牛、二毛見我學會了反抗,扶著大賴灰溜溜地走了,一邊走,一邊說:那矮子懷的肯定是他媽個怪胎。
矮女人見了我,仍會朝我笑一笑。隻是懷孕後動作呆苯的她,笑起來更滑稽,像後山岩洞裏遛出來曬太陽的野山豬。
那天的氛圍出奇地清冷,空氣凝固了,整個村莊安靜下來。上坡幹活的人都扔了鋤頭放了筐,二毛、大賴他們把書包掛在頸子上,集體逃學。他們都聚集在張聾子家的院壩裏,屏氣凝神,像在等待一場好戲開演。張聾子忙裏忙外,又是燒水,又是摟柴,汗珠雨滴般從他額頭滾下。接生婆在屋裏一聲接一聲地喊:使點力,使點力。矮女人媽一聲娘一聲的吼叫,像一根繃緊的繩子,將所有人的心都吊在半空。大賴耐不住寂寞,站在一張木凳上,墊起腳尖朝窗戶裏瞅,那一瞅,嚇得他從木凳上摔了下來。沒等大賴從地上爬起來,緊閉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接生婆雙手托著一個血淋淋的嬰兒,立在門口,呆若木雞。圍觀的人全都傻愣著,眼睛放射出綠光。良久,大家才搖搖頭,失望地散去。大賴和犛牛走過來,故意在我麵前做個鬼臉,撣撣屁股,走了。眼裏流露出輕蔑。
張聾子蹲在牆角,沮喪著臉,抽悶煙。遠遠看去,像是一尊被雨水浸泡後的菩薩。我站在他家的院壩中,感覺從未有過的冰涼。時間井水一樣平靜。風裹挾著泥土潮濕的氣息,從田野深處漫過來,蓋住了整個村莊。
傍晚,暮靄深濃。夜色還未降臨,星星早已探出頭,在蒼穹上眨著眼。張聾子一個人歪歪扭扭地走在田坎上,肩上扛把鋤頭,手裏提個籮筐,籮筐裏裝著他死去的嬰孩。他悄悄地將這個夭折的孩子埋在了大路邊的一棵黃桷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