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鬼魅飄蕩的村莊(1 / 3)

夕陽照著沙礫路,池塘裏水草飄搖,幾尾魚在水草間鑽來竄去,像幾個捉迷藏的孩子。我從地上撿起石塊,朝水中投去。受驚嚇的魚兒瞬間潛入水底,藏匿起身子,水麵上蕩漾開一圈圈漣漪。我肩上斜挎著帆布書包,書包裏裝著課本、作業本、鉛筆、彈弓、一把小刀、一根橡皮繩……這是我一個人的小秘密。我不喜歡把秘密裝在心裏,那樣太沉重。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放學後的其他孩子都回家了。他們從不在路上逗留——一群膽小鬼,他們總害怕在路上遇見吊死鬼,把自己的耳朵或鼻子咬掉,甚至,把自己的小雞雞割去喂狗。我的同桌張光發就曾在放學路上因逗留時間過長,而被鬼魂附體,掉進池塘裏,差點淹死。害得他母親和奶奶繞著村莊,喊了三天三夜的魂,嗓子都喊啞了。

我不懼怕鬼。我早在書包裏準備好了捉鬼用的刀子、繩子。為了提高捉鬼的保險係數,我還跑去村南麵的土地廟,偷得一塊開過光能辟邪的桃木和一張鎮妖佛。如果我能捉住鬼,我就可以重塑在同伴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讓平時習慣欺負我的二毛、大賴、犛牛對我刮目相看而心生敬畏。

黃昏的光線逐漸暗淡。我在村頭村尾轉了幾圈,腦子轉得暈暈糊糊,卻仍不見有野鬼現身。我像往常一樣,躲在張聾子房前的草堆裏,打個盹,伸個懶腰。然後,跑到張聾子家的茅房裏拉灘屎,或者,對著他家的牆壁撒泡尿。做完這一切,我看見各家各戶的煙筒裏升起嫋嫋炊煙,薄霧一般,彌散著柴草的木香。我開始拖著沉甸甸的腿朝家走。

放學後的時光就這樣被我打發掉了。

我第一次遭遇恐懼。

黃昏的氣息過於濃烈,幾隻大紅公雞搖著尾巴,在竹林裏走來走去,像些閑著無事的人。蜘蛛網掛在草堆上,網絲上殘留著昆蟲的翅膀。風是靜止的,村莊也是靜止的。我從草堆裏爬起來,邊伸懶腰邊向張聾子家的茅房走去。他家的茅房挨著豬圈,高粱杆做的牆壁四麵透風,一張破塑料紙做的門簾,像是被子彈射爛的戰旗,不遮羞,也不避寒。我每次脫下褲子,蹲在裏麵拉屎時,都要下意識地扭轉頭,朝後看看。我擔心一向嫉恨我的二毛或者犛牛會突然站在我身後,手握彈弓,瞄準我白亮亮的屁股,來上一子彈,將我射到茅坑裏去,弄個狗吃屎。我一邊拉屎,一邊想著捉鬼的事。我猜想鬼長得該是什麼樣子,青麵獠牙,凹眼凸腮,抑或儒雅敦厚,貌若天仙。想象力的匱乏嚴重影響了我的排泄功能,也許是我占用茅坑的時間過長,柵欄那邊的豬時不時地爬在欄杆上,探出頭,衝著我“吭吭”地怒吼,恨不得在我屁股上咬兩口。張聾子太賴了,他經常把圈裏的豬餓得精叫。我立起身,一手提褲子,另一隻手朝豬的腦袋上打去,嘴裏罵道:張聾子,滾一邊去。豬好像聽懂了我的語言,我叫它張聾子,感覺受了侮辱,它抬起長嘴一頂,將我頂在茅房的柵欄上,屁股被一截木錐擦破了皮,血珠水一樣流出來。我準備再次撲過去打那畜生,這時,我聽見身後有人發出“嗤嗤”的笑聲,聲音有些陰冷。我的頭像被潑了盆冷水,周身毛骨悚然。

我回轉頭,眼前的情景差點把我嚇暈過去。

——一個矮女人,肥嘟嘟的,立在我身後。頭發亂蓬蓬的,茅草一樣,垂至兩肩。一張臉,顴骨突兀,鼻梁高挺。張大的嘴裏露出的兩排牙齒,參差不齊,苞穀粑一樣黃。臃腫的軀幹上套著一件寬大的灰底藍碎花襯衫,兩腿奇短,身材比例嚴重失調。她手裏拿著一把杈頭掃把,表情因憨笑而顯得誇張,甚至僵硬。仿佛一個插在地上的稻草人或者木偶。

我從來沒在村子裏見到過這個女人,不知道她是從那裏冒出來的,又怎麼會在張聾子家裏出現。張聾子由於耳聾,打了大半輩子光棍,他的家裏是不可能出現女人的。我越想越害怕,兩腿哆嗦著,褲子提上去,又掉下來。那個女人大概發現了我的慌張,她轉過身去,笑得更加放肆。她的背影更嚇人,像黑夜裏掛在牆上的蓑衣,一晃一晃的。不斷有冷風從竹林中刮過來。

我突然尖叫一聲:鬼。提起褲子撒腿就跑,那個女人的影子蛇一樣在我腦中盤旋,我感覺她一直在後麵追我,我跑得越快,她追得越急。天色逐漸暗下來,汗珠豆粒般從我額頭滾落。跑著跑著,我的腿似灌了鉛,麻木了,像兩根木樁,失去知覺。我的身體好像被那個女人用力推了一下,兩眼一花,栽倒在地,天完全黑了。

三天過後,當我睜開眼,從床上坐起。陰陽先生左手正拿著我捉鬼用的小刀,右手拿著繩子,替我驅邪送鬼。母親坐在院壩裏,朝著田野為我喊魂:孩兒,回來喲,回家喲。我感到身體虛弱,嘴巴疼得難受,用手一摸,一顆門牙沒了。我懷疑,肯定是那個鬼女人把我的門牙拔了去。

夕陽的餘輝靜靜地映照著路兩邊的油菜花。晚風徐徐,將菜花濃鬱的香氣送入我們的鼻息,野性而醇厚。一條窄窄的田坎,彎得像蠕動時的蚯蚓。放學了,大賴、二毛走前麵,我走中間,犛牛走最後。我一個人不敢再在村頭村尾浪蕩,也不敢再提捉鬼的事。雖然,我的書包裏仍舊裝著小刀、繩子。自從遇見那個矮女人,我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膽小鬼,一個經常被同伴拿來開涮並作為笑柄的膽小鬼。我再一次在同伴麵前失去了尊嚴。但無論我的同伴們怎樣對我加以譏笑和鄙夷,我都視而不見,不做任何回擊。因為,我在心裏一直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鬼存在的,而且,她就藏在我們村子裏,躲在張聾子家的豬圈或茅房下。盡管,後來的事實證明我那天遇見的矮女人並不是什麼鬼,而的的確確是張聾子花錢剛從一個偏僻村落買回來的老婆。

我們走到張聾子屋前時,看見那隻大紅公雞像平常一樣,搖著尾巴,在竹林裏,悠閑地啄食。圈裏那幾頭周身糊滿豬屎的豬,照樣餓得精叫。娶了老婆的張聾子,似乎仍然沒能改變懶惰的習慣。“你跑去蹲在茅坑上,拉灘屎,把鬼引出來,我們幫你捉。”大賴戲諧著說。我低著頭,不出聲。犛牛從後麵推我一把,我一個趔趄,撲倒在地。這時,二毛故意高吼一聲:快跑,鬼來了。那三個龜孫子便風一樣從我跟前飛逝而去。當我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撣掉身上的塵土,我看見張聾子的老婆左手拿把割草刀,背上背一筐豬草站在院壩邊,嘿嘿地朝我笑。那筐豬草的陰影淹沒了她的整個身軀。我周身激靈一下,頭皮有些發麻,但我沒有像上次那樣撒腿跑開,而是磨磨蹭蹭地轉到茅房的牆根下,撒了泡尿。圈裏的豬看見我,爬在柵欄上,“吭吭”地衝我打了個招呼。我沒有理它們,轉身走了。它們失望地氣得在圈裏亂蹦。也許它們沒有看到我白亮亮的屁股,會很寂寞。

二毛、大賴、犛牛這幾個龜孫子,沒把我整慘,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天下午,二毛、大賴都沒到學校上課。他們寧願犧牲自己的學習,來完成專為我設下的陰謀。他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張聾子家門前的土路上,用鐵鏟挖了個深坑,坑裏灌了糞水,在坑口蓋上茅草,他們預料我會從那深坑上踩過。一切準備就緒後,二毛、大賴分別從張聾子家偷來一張蓑衣和一個爛草帽,裝扮在自己身上。他們的臉都用灰碳摸黑,像兩個從礦井下鑽出來的礦工,躲藏在深坑旁繁茂的蒲草叢中,等著我放學從這裏經過。那天,一直嫉恨我的犛牛態度對我出奇的好,他把衣袋裏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果抓出來給我吃。且言辭鑿鑿地給我講,他早就不想跟二毛、大賴在一起混了,隻要我吃了他的糖,我們就是兄弟了。他一邊給我糖果,一邊伸出小拇指讓我拉勾。然後,他拍著我肩膀,徑直朝那個早已等待我的深坑方向急走。就在我的腳快要靠近那個深坑時,我忽然聽見身後一陣草動聲,沒等我回頭,二毛和大賴迅速從蒲草叢裏竄出,向我撲來。嘴裏陰陽怪氣亂吼。我被嚇得兩腿哆嗦。這時,犛牛驚叫一聲:有鬼,快跑。我剛跨出前腳,一下掉進了又深又臭的糞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