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那棵黃桷樹下的土堆前,冥紙翻飛,青煙嫋繞,村莊重又變得鬼魅飄蕩。
輕柔的風吹皺池麵的水,池中遊動的魚兒,疲倦了,躲在水草底下,睡覺。天幕低垂,濃雲像被風撕爛的灰色棉布,變換著形狀在天空中移動。河灣裏一群鴨子,搖曳著身子朝村旁的草棚子趕,雨點豌豆般從空中砸下來,沙土路上出現一個個滾圓的小洞,像“地牯牛”的窩。二毛、大賴、犛牛手牽手,低頭趕路,神色恐慌。我背著書包,緊跟他們身後,像一個因饑餓而掉隊的士兵。我們都不敢再從那棵黃桷樹旁經過,我們改了道,順著河灣從後山繞道回家。犛牛說:我媽昨天下午牽牛到河邊喂水,聽見那黃桷樹下有人在哭,陰森森的,她扭頭去看,並不見人,嚇得她轉身就跑,牛都弄丟了。犛牛的話讓我們惴惴不安,雨珠滾進我們的脖頸裏,透涼得瘮人。黑雲暗下來,天空像一口鍋,倒扣在村莊上。我們試圖加快腳步,早些回家。自從張聾子把他的嬰孩埋在路邊的黃桷樹下,我們上學、放學的路開始變得無比漫長。
風吹動著樹木。我背著背篼去河灣割草,這是母親交給我的任務。我不敢一個人去,我心裏很清楚——村莊“不幹淨”。割草時,我總要叫上二毛、大賴,或者犛牛,他們也得出去割草,這是農村孩子生活中的功課。恐懼使我們變得團結。我們手裏揮舞著彎刀,邊走邊唱歌,以此來克服內心的顫栗。二毛剛唱了句“小船兒蕩起雙漿……”就聽見一陣尖利的哭聲從河灣飄過來,吞噬了二毛的歌唱。二毛像一隻受驚嚇的蟬,瞬間禁聲。大賴嚇得將手上的彎刀落下來,砸了腳背,痛得麵部表情痙攣,卻不敢出聲。我們三人緊握彎刀,並肩一排,躡手躡腳朝哭聲方向移動——一個女人坐在沙地上,披頭散發。夕陽從她身旁那棵苦楝樹的枝椏間漏下,投在她身上,半明半暗。讓人分辨不清她到底是坐在樹的陰影裏,還是坐在自己的陰影中。我一眼就認出,那是矮女人。二毛和大賴放下手裏高舉的彎刀,長長地舒了口氣。矮女人側頭看下我們,又回頭繼續悲泣。她的哭使其形貌更加醜陋,臉上布滿細密的血痕。那天下午,我們都忘了割草,蹲在地上,遠遠地看著矮女人,直到夕陽在她的哭聲中收了尾巴。
矮女人抹著眼淚回去後,我們才從地上站起來,正要回家,卻發現每個人的背篼都是空的。那棵苦楝樹的枝杈上,掛著一根長長的布繩子,隨風晃來蕩去。
我們重又回到了原來走慣的路上。沒有人再怕那棵黃桷樹,怕黃桷樹下的墳堆。當一種恐懼最終沒有對人造成傷害,它的威懾力也就自動失效了。犛牛、大賴、二毛又開始疏遠我,我們彼此是對方的一道屏障,這道屏障就是人心的距離。他們三個人是一個世界,我一個人是一個世界。人都是在圈子裏活著,隻有在圈子裏,人才能找到自己活著的尊嚴和意義。離開了圈子,誰都是誰的“王”,誰也瞧不起誰。放學後,二毛他們三個龜孫子,照舊在路上挖深坑,坑裏灌入糞水,等著我往裏麵跳。可我偏不上當,我早已看穿了他們的醜惡伎倆。當一個人做某一件事情的次數多了,最後難免變成習慣,甚至轉化成本性保留下來。比如張聾子,經常把他老婆打得喊爹叫娘。開始他隻是偶爾打打,次數多了,就變成天天打。一天不打矮女人,他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每天我從他家屋前路過,都看見矮女人坐在院壩邊,神情呆滯,臉上傷痕累累。她看見我,也不再笑了,眼神裏充滿屈辱和仇恨。
大賴他們也有理我的時候。那天,我在河灣割草,他們像三個小土匪一般從後山坳鑽出來,吊兒郎當給我說:張聾子又逼著矮子在竹林裏幹那事,先矮子不從,張聾子就打,把矮子打得像個落地的冬瓜。等矮子筋疲力盡,張聾子一爪將矮子褲子脫去,像提一隻狗一樣把矮子提起,掛在胸前,他那東西吹火筒一樣粗……說完,哈哈大笑。二毛說,他有一次在井邊也親眼看見張聾子逼迫矮子幹那事。張聾子比他圈裏的豬還厲害。大賴說。
彎刀割破了我的手指,血流出來,暗紅暗紅的。我的血水染紅了草地,染紅了天空,染紅了村莊,染紅了記憶。寂靜無邊無際,空虛無邊無際。
村莊再次沸騰了,田間地頭都在傳播矮女人懷孕的事。張聾子的口哨聲像一群蒼蠅,在村莊亂竄。就在大家擦亮眼睛,期待一場好戲重新開演時,矮女人卻像一陣風,從村莊上空悄悄地遛走了,留給村莊的隻有歎息和隱秘。沒人知道矮女人去了哪裏。張聾子重新成了一個孤單的人。比張聾子更孤單的,是他圈裏的幾頭豬。
大賴說:那幾頭豬肯定曉得矮子去了哪裏,隻是它不說。整天在圈裏精叫,鬼哭狼嚎。
時間是一片背陰的窪地,過往的人與事,生活和記憶都被它埋葬了,惟一剩下的隻有時間本身。我終於在與二毛他們的對抗中熬到初中畢業,離開學校那天,我們幾個人跑到操場後麵的山坡上看夕陽,草木濃重的氣息包裹著我們,野花爛漫,蜜蜂群舞,蝴蝶翩遷。犛牛從衣袋裏掏出糖果,分給每一個人。大家都沉默著,舍不得吃。我們以前所有的恩怨、仇恨都被晚霞融化了,傷感晚風一樣撩撥著我們。大賴說,咱們唱支歌吧。我們齊唱“小船兒蕩起雙漿……”歌聲很響亮,飄得很遠,仿佛滿世界都是我們的歌聲。唱著唱著,我們突然緊緊抱在一起,熱淚滂沱。
那天之後,我們蒲公英般被風吹向了四麵八方。我留在本縣讀中師,犛牛去了另一個縣城讀書,二毛跟他叔叔去了貴陽學泥水匠,大賴跟他父親去雲南搗鼓煙生意,結果在一次爬火車時,報銷了。隻運回來一具殘屍,埋在河灣那棵黃桷樹下,與張聾子夭折的嬰孩墳堆比鄰。
我和犛牛、二毛再次相聚時,已是幾年後的一個秋天。村莊終於迎來了它的節日,張聾子是這個節日的興奮點,他新建的預製板平房是這個節日的象征。這是村莊裏矗立起的第一座平房,男女老少都跑來吃張聾子的上梁酒。全村人的眼睛都綠了,陽光照著張聾子的平房,金碧輝煌。劈劈啪啪的鞭炮炸翻了天,炸得每個人心裏五味翻滾,嫉妒火焰般噴發。張聾子失蹤的老婆也回來了,這平房就是她拿錢修建的。矮女人比以前更瘦更矮了,一雙手粗得變了形。她似乎還認得我,朝我笑了笑,笑容裏多了一縷滄桑。這麼些年,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裏。二毛說,她曾看見矮女人在貴陽的火車站乞討,脖子上掛個布口袋,穿件破衣裳,在垃圾堆裏撿爛蘋果吃。好幾次他都想跑去打聲招呼,可當他跑到時,矮女人卻不見了。不曉得二毛說的是不是真的,反正,那天矮女人穿得很漂亮,頭發梳得溜光,辮子上還紮了條紅頭繩,一件淡黃色襯衫,比油菜花還要金黃。“矮子真是能幹,有錢了。”村人們說。張聾子立在一旁,嘿嘿地笑。
犛牛、二毛成熟了許多。傍晚,他們提議去看看大賴。我們拿著香蠟紙燭去黃桷樹下為大賴上香,恰巧矮女人也在替她夭折的孩子上墳。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青煙盤繞出一圈圈纖細的陰影,霧氣越來越重。幽藍的火光穿過了村莊,穿過了土壤中的亡魂。
從疼痛中走出來,陽光依然明亮,稻田裏、河灣裏、山坡上,到處都是萬物生長的姿態。我和犛牛又去了不同的地方上學,二毛坐著火車去了貴陽,他必須要在流徙和動蕩中才能成就其生活的深度。矮女人呢?早在那個傍晚,就化著一縷煙,飄散了,像一顆劃過村莊上空的流星,消失了,永遠沒再回來。
張聾子一個人守著空空的房子,像守著一個空空的村莊。
日子平靜了許多,空虛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