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祖脈上的兄弟(1 / 3)

元慶是叔父惟一的兒子,長我兩歲。

小時候,我倆整天混在一起,算是穿開襠褲長大的。在學堂上課,我倆坐一桌。中午,在食堂吃飯,他常常把自己瓷盅裏的鹹菜,分給我吃,而他隻吃白飯。看著他被幹飯噎得青筋暴突的脖頸,我萬分難過。我在學堂受人欺辱,從來都是元慶出來替我說話、撐腰。我被老師罰掃地,也是元慶偷偷幫我打掃。他說:誰讓我們是兄弟呢。

我和元慶,都曾有過十分遠大的理想。

每天放學後,我們背著背篼,去坡上割草。一到坡上,我們就把割草刀,扔得遠遠的,把背篼掛上樹枝。然後,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開始描繪各自的人生夢想。

“你長大後最想幹什麼?”元慶問。

“當老師。”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那時,我正暗地喜歡學堂裏的一位年輕女教師。

“當老師有啥子好,臭老九。迂夫子。我長大後,就去當兵,打仗。順便去北京看看毛主席,看看天安門。”元慶說的這些詞彙,都是從書上得來的。

初中畢業時,我以絕對優勢,考上了當地師專。而元慶,以兩分之差,與他填報的誌願失之交臂。中考落榜後,元慶情緒低落,再也不提“理想”之事。那段時間,我曾以各種方式對他進行過安慰和鼓勵。可元慶卻故意躲避我,不與我見麵。麵對我,他總覺得抬不起頭。若無意中與我相遇,他也隻是笑笑,然後,迅速走開,像貓見了老鼠。

我去中師報道那天,全家人都跟來送我。母親為我縫製了新衣裳、新鞋。父親走在我左邊,叔父走在我右邊。那一刻,我在村裏出盡了風頭,我是我們家族史上的驕傲。村子裏的人,都趕來看熱鬧,七嘴八舍議論著,羨慕中暗藏嫉妒。父親逢人就說:“娃考上中師了,送去報名,報名。”一邊說,一邊遞煙。臉上的表情,濃縮了他一輩子的興奮。叔父也在一邊既拱手,又搭腔:“感謝鄉鄰,感謝鄉鄰。”我走在他們中間,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用目光四處尋找,我希望那天,元慶也來為我送行。我的喜悅,是應該由他來分享的。就像曾經,他分擔我的憂愁那樣。

但那天,元慶始終沒有出現在送行的人群中,他一直躲在村頭的山坳上,看著我的身影漸行漸遠。直到,淚水模糊視線。

我讀中師後,回家的時間少了。與元慶的關係,也從原來的親密變得疏遠。入學後,我跟元慶寫過幾封信,他一封也沒回。那些信件,我相信他是收到的。但我從來不期望他的回複,從小到大,很多事,我們都是心照不宣的。我也相信,他一定是理解我給他寫信的用意的。

元慶並未實現去北京當兵的夢想。

放寒假,我回村看到他時,他正掄著鋤頭,在田裏挖土。那模樣看上去,很有一個農民的本色和味道了。

“回來了。”元慶看見我,主動打招呼。看得出,他心裏堆積的陰霾,已經消散。自卑的心理,也得到了矯正。

我放下書包,和元慶並排坐在田坎上。我們兄弟倆,終於又重新坐在了一起。那天下午,我和元慶談了很多關於人生,關於生活的話題。我們談童年往事,村莊的變化,內心的苦悶和彷徨。這些既是我們的心靈秘語,也是一個鄉村的心靈秘語。

元慶已然不是過去的元慶了,生活的磨練和鍛打,使他從最初的一塊毛鐵,變成了如今一塊純度較高的鋼鐵。我也少了以往的浪漫和理想色彩。我們好似兩條魚,同時學會了在生活的深水區或淺水區裏遊刃有餘,知難而進。

元慶說:“當個農民,也很好。自己種糧自己吃,不必操心別的事,人活著,求的就是心安。”我理解元慶這話的意思。生活開始對他起作用了,那是另一種活著的尊嚴。

我轉身,盯著元慶翻挖的那塊地,陷入沉思。

元慶,我祖脈上的弟兄。在那塊田地裏,種高粱、種麥子,也種紅苕,和馬鈴薯。每種一季,他都會得到豐厚的回報。很難衡量,我在課堂上的收獲,和元慶在田地上的收獲,孰優孰劣?

元慶說:“隻要家裏的糧倉不空,未來就有希望,日子就有奔頭。”

我中師畢業後,被安排在縣城一所小學教書。元慶繼續留在鄉下當農民。原本想,我們各自的人生軌跡,會一直這樣延伸下去。真到承載人生重量的這列火車,抵達終點站。

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我還是未能甘於寂寞,樂守清貧。教師的職業,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神聖和光輝,給我帶來物質或精神上的滿足。我開始為調動找關係,跑單位。最終,我從一名小學教師,變成了一名縣報記者。而元慶,卻一直紮根在農村。他把自己全部的人生賭注,都交給了生養他的那塊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