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祖脈上的兄弟(2 / 3)

我做記者後,曾替元慶在城裏找了一份活兒,希望改變一下他的生活境遇。但元慶拒絕了我的好意,他還在堅守他的理想——隻要糧倉不空,日子就有奔頭。其實,在元慶的骨子裏,一直存在一種對抗。他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一定會比我差。從我讀中師那天起,這種對抗就在元慶的心中滋生了。這麼多年過去,對抗不僅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強烈。他想以他的理想,來打敗我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的實現,他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

元慶來城裏找我那天,我剛從一個鄉鎮采訪歸來。那是他第一次來城裏找我,我感到很驚訝。妻子在城裏最好的一家餐館,特意為元慶訂了一桌餐。她對我的這個兄弟,向來很尊重。妻子說:“我很欣賞元慶身上透出的那股自信和堅韌。”

吃飯的時候,元慶很少說話。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了,絲毫沒有過去開朗、曠達。人也消瘦了很多,三十歲不到,卻顯出老氣橫秋。

元慶那天喝了很多酒。盡管我一直在勸他少喝。妻子看他如此豪爽,腆著個大肚子,破例敬了他一杯酒。沒想到,元慶喝下妻子敬的酒後,哭了起來,眼淚雨滴般滾落。他邊哭邊說:“看你當弟弟的,都快抱兒子了,我當哥哥的,對象卻八字還沒一撇。看來,我今後隻有等我那乖順的侄兒,來替我養老送終了。”元慶的話使這頓飯陷入尷尬,妻子在一旁偷偷掉淚。我一口氣,喝幹了酒瓶中剩餘的白酒。

那天中午,我和元慶都喝醉了。

晚上,元慶對我說:“我娘病了,很嚴重,要住院,要錢。”他這次來,是專門來向我借錢的。

元慶繼續說:“等治好我娘的病,我也不想在村裏待了,再這樣待下去,隻有等死。老弟,你不知道啊,我在村子裏,越來越孤立。整個村子,沒有幾個人在勞動了。大量田土,都已荒廢。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都朝城裏跑。留下些體弱多病的老年人,獨守村莊,和艱難的歲月。離開村子的人,他們寧可去吃城市人的剩飯,也不願在貧瘠的土地上,自給自食。窮啊,人人都窮怕了。”

元慶曾也想跟著村子裏那些外出的人,南下廣東,他不想再把自己的人生,耗在貧苦中。可很多次,他都沒有勇氣使自己的想法變成現實。他是個孝子。他舍不得撇下自己的爹娘,舍不得遺棄自家的土地。他說:再貧瘠的土地,也種莊稼。再苦的水,也養人。

元慶到現在,仍在堅持他的理想。不過,在他的理想裏,早已沒有了對抗的成份,隻剩下對土地本身的熱愛和忠誠。

妻子說,他是要做一個鄉村最後的守望者。

元慶從我這裏拿去的錢,還沒來得及用到他娘的身上去,我的叔娘,就躺在自家的木床上,走了。

叔娘得的是胃癌。晚期。

我回鄉奔喪那天,心上像壓了塊大石頭,整個人無精打采。我深知,我們家族這棵樹上的又一片葉子,凋零了。村莊,並沒有因為一個人的死亡,變得幽暗或者明亮。也沒有像我猜想中的那樣,充滿悲傷或者沉痛。除了死者的家屬,不會再有其他的人,為逝者哀悼。活在村莊裏的人,個個離死神近在咫尺。指不定那天,自己就成了“棺山坡”的新鬼。因此,我叔娘的死,在一個鄉村,顯得十分冷清和孤寂。

風穿過曠野,穿過老家的屋簷,在堂屋裏打著旋兒。元慶跪在叔娘的遺體前,泣不成聲。隻顧埋著頭,不停朝鐵盆裏燒紙,淡黃色的火光映紅他的臉,他的臉枯瘦、蠟黃。從此,維係他生命的一束根須,被切斷了。

元慶說:“如果我有錢,或生活在城市裏,娘,絕不會走得那麼快的。”

為給叔娘治病,他盡力了。家裏的豬賣了、牛買了、羊賣了,糧倉裏儲存的糧食,也被掏空。為減少醫療費用,最初,元慶隻能帶著叔娘,到就近的鎮衛生所就診。由於鎮衛生所醫療條件簡陋,加上醫生的馬虎,將叔娘的病,誤診為膽結石。當我的叔娘躺在鎮衛生所破舊的病床上,被醫生冰冷的手術刀剖開肚腹後,卻又被告之並未發現結石。驚慌中,醫生草草地為叔娘縫合了傷口,像掩蓋一個不堪示人的秘密。

從死亡線上逃脫的叔娘,回到家後,病情逐漸惡化,傷口感染流濃。元慶挖空心思,四處籌錢,設法把叔娘帶去城裏的醫院,再作檢查。可叔娘死活不去,她說:“就是把房子賣了,恐怕也治不好我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