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姐姐的地平線(1 / 3)

姐姐不是我的親姐姐,她是我母親在一次趕集時,從一個廁所邊撿回來的。

夏日的驕陽炙烤著大地,路兩邊的樹葉被曬焉了,青煙直冒的石板上,隨處可見被太陽蒸死的螞蚱的屍體。趕集的人群已逐漸散去,母親的左肩上挎著個塑料水瓶,右肩上挎著剛賣完雞蛋的空竹籃朝家走,汗水泡白了她的皮膚。母親撩起衣襟擦去額頭上的汗珠,取下左肩上的塑料水瓶,擰開瓶帽,喝完了瓶中最後一口水。加快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日頭已經偏西,母親的肚子餓得發慌。她沒有吃午飯,為了省錢,她在早上去趕集時,就給自己裝了滿滿一大瓶子水帶上。她想,水既解渴,又充饑。這年頭,能省就省吧。那天,母親的腸胃裏除了水,什麼也沒有。也許是水喝得太多的緣故,當她的肚子越餓越癟時,她的小腹卻越脹越疼。走著走著,母親內急,突然想上廁所。

母親一路小跑來到街道拐角處的一個簡易公廁,焦心的尿急使他沒來得及注意坐在廁所門口收費的那個老頭,便一頭紮了進去。這時,那個老頭用手指敲著桌子高聲吼道:“嘿,嘿,這位婦女同誌,你連男女廁所都分不清嗎?”母親聽到老頭的吼聲,知道闖錯了門,便立刻止住了腳步,羞紅著臉轉身向另一個門跨去。母親剛跨進去一隻腳,那個老頭又用手指使勁敲著桌子吼道:“嘿,嘿,啷個不懂規矩喲,先交費!”已被尿憋得臉發青的母親咬著牙問:“多少錢?”“一角”老頭說。母親愣了一下,捧著小腹繞到廁所後麵去了。母親舍不得那一毛錢,她蹲在廁所背麵一邊扒下褲子小解,一邊嘀咕:“上茅廁也要錢,真是想錢想瘋了!”

母親是從廁所背麵出來時,聽見那個嬰兒的哭聲的。哭聲是從廁所的另一麵傳出來的。母親問守廁所門的那個老頭:

“你難道沒有聽見一個嬰孩的哭聲嗎?”老頭瞥了母親一眼,母親剛才的舉動還在激怒著他的憤怒。

“一個棄嬰,有啥子稀罕的!”老頭凶巴巴地說。

“你咋不去看看,大熱天的。”

“天天都有人丟孩子,這廁所快成他媽的埋屍坑了,你說我能管得過來嗎?”老頭一邊清點著手中的錢,一邊回答。

母親順著哭聲走過去,發現一個嬰兒躺在廁所牆角。嬰兒是個女嬰,身體下麵墊著一張破蔑席。太陽將她的小臉蛋曬得像個熟透的番茄,嘴唇早已幹起了泡。流出的尿液和汗水打濕了蔑席下的地皮。那個女嬰像是得了病,兩隻手瘦得跟雞爪似的。頭上生滿了癩頭瘡,瘡上已經流膿。蒼蠅鐵釘一樣釘在瘡疤上,幾根白蛆拖著長尾巴,在瘡疤周圍蠕動。

母親從衣兜裏掏出手帕,顫抖著手為女嬰揩去瘡上的濃糞,跑去街對麵的茶攤花一毛錢買了一碗涼白糖水,喂了那個哭叫著的女嬰。

母親已經忘記了饑餓,太陽的熱量正在漸漸消退。母親起身離開時,她仔細看了一眼那個被棄的孩子,紅紅的眼圈流出了淚來。母親一走,那個女嬰又“哇哇”大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弱,母親已經走出很遠了,可她仍聽見那個嬰孩的哭聲,清晰地在耳朵邊回響。每一聲哭泣,都似一柄利箭,刺穿她的心。

當母親再一次返回,來到那個女嬰麵前時,女嬰的嗓門早已嘶啞得哭不出聲了。母親雙手將女嬰從牆角抱起,貼在自己的懷裏。那個女嬰突然睜大了眼睛,靜靜地盯著母親,目光清澈,充滿渴望。完全是女兒欣賞母親的那種眼神。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母親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孩子抱回家,給自己當女兒。

那天,母親汗流浹背地將那個棄嬰用裝過雞蛋的竹籃子提回家時,天已黑盡。

我是在母親撿回姐姐的第二年春天出世的。我的出生對於我們這個貧窮的家來說,是個災難。母親是這個災難最直接的承擔者。照常理,女人分娩後,要臥床靜養四十天,才能下地參加勞動,俗稱“坐月子”。可我母親在生下我四天後,就開始下床勞動了,洗衣,做飯,喂豬,放羊……那時,父親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就去給別人畫像(父親曾是個鄉村畫像師),掙些散碎小錢,幫補家用。

母親每天既要照看我,又要照顧姐姐,勞累再加上營養不良,人老得很快,白發一根一根從她的頭上長出來,一張臉蒼白,豪無血色。母親患有貧血病,有一次她上山砍柴,早上出去,直到傍晚才扛著柴回家。她習慣了不吃中午飯,早上吃的兩碗清湯寡水的紅苕稀飯,是支撐她一天體力的唯一能量。山道窄而陡,母親忍著饑餓,肩上扛著剛從樹上砍下的生柴,背彎得像把鐮刀,汗水大滴大滴從她額頭滾落。天色逐漸暗下來,走著走著,母親感覺腳下有些飄,仿佛踩在棉花上,失去重心。她正想停下來歇一歇,忽然,兩眼一黑,頭一暈,連人帶柴載倒在路邊的水田裏,人事不省。幸虧那刻父親給別人畫完像回家,路過田邊,發現母親仰陷在田裏,立刻扔掉肩上的畫夾,慌忙將母親拖上田坎,才使母親幸免於難。母親被父親拖上田坎時,嘴、鼻孔、耳朵全部灌滿了泥水,身體僵硬,像是一具剛從水裏打撈上岸的屍體。好在父親曾跟一個草藥郎中學過幾天醫術,懂得點急救知識,他雙手捧著田裏的水將母親臉上的淤泥洗淨,再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將母親臉上殘留的泥水抹幹,然後,嘴對嘴開始對母親做人工呼吸。父親做這一切的時候,顯得笨拙,而又熟悉。他邊做人工呼吸,邊用手掐母親的人中。父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母親在他的施救中蘇醒過來。蘇醒過來的母親看到父親滿臉是泥,感覺栽倒田裏的不是自己,而是父親。於是,她望著父親嘿嘿地笑,那笑容有些僵硬,像是村頭土地廟裏的土地菩薩臉上的表情。父親一直板著臉,他看見母親已醒,從田坎上站起來,撿起剛才扔掉的畫夾,頭也不回地走了。母親一個人掙紮著從田裏拖起那捆沾滿泥巴的生柴,重新扛回家時,父親已躺在床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