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父親和母親就早早爬起床。母親從箱子裏翻出一套她自己縫製的新衣裳,給姐姐穿上,還給姐姐頭上戴了個棉帽子。然後,又替她洗臉,擦手。母親把姐姐摟在懷裏端詳半天,用自己的臉貼著姐姐的臉,還用嘴親她的額頭。姐姐睜著圓溜溜的眼睛,一雙小手不停在母親脖子上撓癢,撓著撓著,母親的淚珠落了下來,滴在姐姐嫩嘟嘟的臉蛋上,姐姐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父親用一張圍裙將我綁在他的背上,手裏提著一袋燕麥粉。他看著母親有些傷感,就催促:“行了,走吧,不然,天就亮了。”父親背著我走前麵,母親抱著姐姐走後麵。山道空寂,兩旁的樹木黑森森的,黎明的寒氣隨著冷風飄蕩。父親手裏的火把發出淡黃色的光,使我們的行走籠罩著詭秘的色彩。父母必須趕在天亮前到達鎮上,將姐姐丟掉。
集鎮上很安靜,趕早集的人還沒有到來。一隻貓在街巷裏跑來跑去,一忽躥上房頂,一忽蹲在街沿,喵喵地叫。父親四處觀察了一下,對母親說:“我看就放這個路口吧,來趕集的人都要從這裏路過。”母親沒說話,還在反複端詳懷中的姐姐。父親看母親愣著沒動,衝過去一下將她懷中的姐姐搶過來,放在路口一堵牆壁下。由於他用力過猛,腳沒站穩,一滑,險些跌了一跤,我在他背上嚇得哇哇哭。父親聽見我哭,一手捂著我的嘴,另一隻手拉著母親就走。母親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眼淚簌簌往下流,哭得比受到驚嚇的我還凶。
回去的路上,父親一直沉默著,母親的眼淚從未幹過。快要到家了,母親忽然像受了刺激,轉身拚命朝集鎮方向跑去,父親看著母親奔跑的背影,眼眶泛潮。當母親重新撿起牆壁下的姐姐時,姐姐還在熟睡中,很安詳,很平靜,好似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這個與我沒有血緣關係卻比血緣關係更親的姐姐,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幼小的生命,剛剛經曆了怎樣的挫折和變數。
母親抱著姐姐回家時,天早就亮了,路上來來往往全是趕集的人。
姐姐體弱多病,經常感冒。一感冒就咳嗽、發高燒、厭食、嘔吐。家裏沒錢給姐姐看病,父親給別人畫像得來的錢,隻夠家裏稱鹽打油。倘遇到人親客往,要送禮,要打發,母親就隻好用竹籃子提雞蛋去賣。姐姐躺在母親懷裏,一張小臉燒得通紅,眼屎覆蓋了她的眼角。咳嗽就像夏日夜間稻田裏的蛙聲,破響破響的。整個人一動不動,像一隻冬眠的蟲子。
為給姐姐治病,母親煞費苦心。用棉團沾了白酒擦她的手心,用生薑片敷她的肚臍眼兒,漫山遍野找艾草葉、石菖蒲、麥門冬、燈心草、竹葉青……來熬水給她喝。母親也不知道這些草草藥是否就能治好姐姐的病,她隻曉得這些藥理常識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反正,死馬當活馬醫吧。”母親歎著氣說。
姐姐在喝下母親熬的藥水後,燒竟然退了,也不再咳嗽。人就像早晨枝頭的鳥兒,來了精神,活蹦亂跳。看到姐姐的身體逐漸恢複正常,母親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
父親不在家,母親要上坡幹活。把我和姐姐放家裏,又不放心。於是,每次上坡,她隻好一隻手提鋤頭,一隻手扶住肩上的扁擔。扁擔兩端各掛一隻籮筐,一頭裝姐姐,一頭裝我。到了坡地,母親在地上放一張舊毯子,像倒小豬一樣把我和姐姐從籮筐裏趕出來,讓我們自己在毯子上爬。而她,早已提著鋤頭翻地去了。傍晚,母親收工回家,又將我和姐姐分別裝進扁擔兩端掛著的籮筐,提著鋤頭,顫悠悠地朝家走。還沒走到家,我和姐姐早在“搖籃”裏睡熟了。母親側頭看看姐姐,又側頭看看我,我和姐姐的臉上都糊滿了泥巴,像兩隻小花貓,又像一對小泥人。母親忍不住嘿嘿地笑了,星星在天空探出了頭。
姐姐的病反複發作,尤其是冬天,咳得痰裏都帶著血絲,一受涼,就拉肚子。母親像往常一樣,找來草藥熬水給姐姐喝,又是擦酒,又是刮痧,但姐姐的病就是不見好。冬天經常下雨,一下雨,我們的屋就漏水。雨常常在夜間下,嘩嘩啦啦從房頂破瓦的縫隙瀉下,把我們屋裏的櫃子、床、地麵打得精濕。父親動用了家裏所有桶、盆、罐、瓢來接漏,仍是接不住,接住這邊,濕了那邊。父親冒火,幹脆不接了,任雨水順流而下。端坐在屋中的椅子上,抽他的葉子煙。母親把床上稍微幹燥的那塊地方讓給我睡,自己摟著姐姐,斜靠在床架上。姐姐的咳嗽聲、雨水聲伴著父親嗆人的葉子煙味、牆角散發出的黴味,一起在屋子裏彌漫、飄散。
聽見姐姐越咳越凶,母親倒了點白開水來喂她。母親說:既然撿了回來,就不能作孽,萬一她都存活不了,這也是命啊!
沒想到,姐姐卻奇跡般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