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躺在床上,靜靜地聽母親在隔壁絮叨。母親越說越來勁,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父親見母親哭了,氣咻咻地說:“夠了,睡吧,別讓隔壁的娃聽見!”。當母親的抽泣聲漸漸弱下去時,屋外的風更大了,房頂上不斷有殘瓦砸地。一隻夜鳥,蹲在院門前的枯樹枝上,叫個不停。
母親天沒亮就起床。給牛將草料拌上,把圈裏的羊放到草坪去,背著背簍去田野割回豬草,切碎,煮熟。我起床時,母親已煮好早飯,我匆匆吃完飯,就跑去左鄰右舍找人幫忙抬父親去醫院。我在村裏轉了一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全村十來戶人家,青壯勞力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不是小孩,就是如我父母一樣的老頭老太。王叔和麻子爺主動提出幫我,被我婉言謝絕了,他倆都是六十歲以上的人的,雨天路滑,山道崎嶇,要是他們有個閃失,我不知該怎麼辦。
我背起父親準備走的時候,母親去春嬸家借了雙雨靴給我送來,她說:“穿上這個,防滑。”我穿上雨靴,母親腳上也換成了膠鞋,她要和我一起去。我說:“媽,你別去,我一個人能行,這路不好走,況且,你暈車。”母親說:“帶上我這個老婆子,也有個幫手。”母親最終還是被我勸住了,我背著父親走的時候,母親跟出來很長一段路,一邊走一邊抬頭望天,天空還飄著雨絲,母親的神情充滿焦慮和等待,最後她說:“快去快回,我在家等你們。”父親伏在我背上,一動不動。
連日的雨水使村道一片泥濘,一腳踩下去,泥水濺得老高。我埋著頭,腳趾死死抓住地麵,兩隻手反扣著牢牢箍住父親。有好幾次,腳下打滑,我和父親險些跌倒,嚇得我直冒汗,父親屏住氣,雙手抓緊我的兩肩,由於他的腳使不上力,他盡量將身子朝上靠,把腹部卡在我的腰上,不讓身體下墜。不一會,我反扣著的雙手就酸了,我一直咬緊牙,強忍著,“放下歇一歇吧。”父親說。我裝著沒聽見,繼續走路。後來,我的雙手麻木了,變成一根僵死的繩子,將父親捆綁在我的背上。
父親想緩解我身上的壓力和疲勞,睡在我背上講我小時候的事。他說:那時,我也是這麼背著你去上學,你將書包掛在我脖子上,一晃一晃的,一雙嫩嘟嘟的小手扯得我胡子生疼。有時出地勞動,背上背著東西,我隻好將你放在地上,讓你自己走。你不依,又哭又鬧,非要我背。我就逗你,我在前麵走,讓你在後麵看我的腳印,倒也奇怪,你一跟著我的腳印走,竟不哭了。後來,你長大了,可以獨自走著去闖世界了,我也背不動你了。現在,該輪到你背我了,你說,生命怎麼是在循環著長嗬!
聽父親一說,我的眼淚又來了,好在我低著頭,臉上滾著雨珠,父親看不見。父親說:“養兒防老,我今生怕是有福了。”說完,他雙手用力緊抓一下我的肩,繼而是長久的沉默,幾顆水珠落進我的後脖頸,冰涼中有些溫熱,我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父親的淚滴。
醫院裏,穿著白衣的護士來回走動,走廊上彌散出濃濃的來蘇水味。醫生拿著X光片,對著燈光,仔細察看。我坐在病床邊,緊抓著父親的手,手心沁汗。疼痛使父親的臉部肌肉發生間歇性抽搐,盡管醫生已給他使用鎮痛藥。我默默地注視著醫生的表情,像在等待一個漫長的判決。終於,醫生抓起桌上的圓珠筆,在診斷書上快速寫下幾個潦草的字跡:粉碎性骨折。
按照醫生要求,父親需入院治療一周,叫我先交押金3000元。我正準備去銀行取錢,父親卻掙紮著從病床上坐起來要走,他說:“3000元,買我命啊!”,無論我怎樣勸說,父親愣是不住院,並催促我立即送他回家,他說:“就算我死,也要死在家裏!”。我看見父親生氣了,隻好讓醫生給父親骨折的腿上好夾板,開了幾天的鎮痛、消炎藥後,立刻將父親送回了家。
母親看見我們回來了,激動得雙手直捶自己的胸口,嘴裏不停在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不能在家待得太久,學生還等著我回去給他們上課。我讓母親好好照顧父親(盡管母親也需要人照料,他們一生都在相依為命),過兩天我在回來看他們。我返回縣城時,母親跟來送我。我知道她身體不好,叫她回去,母親不聽,堅持要送。我拗不過她,隻顧沉默著低頭走路,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在山路的一個拐彎處,她停住不走了,臉上掛著尷尬的笑:“我不送了,回去安心工作,別牽掛家裏。”說完,轉身朝回走。那刻,我的心被母親溫和的話語擊碎,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