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姑的失蹤,引起村裏人一片嘩然。各種猜忌聲,指責聲,惡罵聲,雨點般砸向我們家,砸向被悲傷籠罩的爺爺,讓我們全家人,都抬不起頭。以致於,我每天上學放學,都不敢昂首挺胸走路,怕被人指桑罵槐,甚至怕被人拖到某片玉米林,或青杠林裏,暴打一頓。
小姑的出逃,成了我們共同的羞辱。
爺爺每天都承受著精神上的重壓和折磨,整天沉默寡語,蹲在院牆下曬太陽,或者坐在屋簷下抽旱煙。傷痛宛如一座冰山,聳起在爺爺的心田。時光漫漶,給寂靜的鄉村生活籠罩上一層惆悵的色調。爺爺在這種色調的包裹中,一天天走向衰老。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看到爺爺蹲在院壩裏,愁眉苦臉,內心的孤獨和長期的沉默,使他看上去就像一架老舊的水車。風已不能再使他轉動,他的生命隻剩下被歲月消耗過後的傷孔。爺爺看見我,突然立起身,將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問:“你說你小姑,她會回來嗎?”。爺爺的問話,使我感到突兀。我搖搖頭,轉身進了屋。
小姑是爺爺後半身的一個精神支撐。
命運最終給了爺爺補償遺憾的機會——我的小姑,在失蹤三年之後回村了。小姑回村時,也是在夏天。山坡上的野草,已長得十分茂盛了。小姑是被一個孩子發現的,當時,那個孩子正在離一個墳堆不遠的地方割草,突然聽見墳堆後麵有人在嗚嗚哭泣。哭聲暗啞,陰慘慘的。孩子扔下背篼,撒腿欲跑。這時,他看見墳堆上的巴茅草,劇烈地晃了晃,探出一個女人的頭顱,夕陽下,泛著灰色的光影。孩子雙眼一黑,嚇暈過去。
當那個孩子醒來後,天早就黑了。孩子的父母,正趁著月色,在野地裏,東一聲西一聲地替他喊魂。而那個女人,則被我的爺爺和父親抬回了家。被一同抬回家的,還有女人肚子裏即將臨盆的小生命。
小姑的回家,成了村裏的一個事件,就像她當初的失蹤一樣。倒是爺爺顯得十分平靜。每天親自到灶房燒水,替小姑洗臉、洗手。還吩咐母親,天天煮一個雞蛋,為小姑補身子。陽光好的時候,爺爺就搬兩張凳子,和小姑坐在院壩裏曬太陽。小姑總是低著頭,一會兒拈自己的褲子,一會兒解自己的紐扣。爺爺嘴上叼著旱煙,目光直愣愣盯著小姑看,看著看著,兩條瑩亮的蟲子,便從他深陷的眼眶中爬了出來。藍色的煙霧,似一團哀愁,在空氣中漂浮。
小姑擾亂了我們原本正常的生活秩序。她常在夜半放聲大哭,哭聲能掀下房頂上的瓦。我經常被小姑的哭聲驚醒,躲在被窩裏,用被子死死裹緊自己,全身冷汗直冒。母親受不了小姑的驚擾,在隔壁大聲罵:哭死啊,還要不要人睡。父親則輕聲勸慰母親:睡吧,克服一下,別跟一個病人較真兒。這時,爺爺準會披衣而起,來到小姑身旁,一邊撫摸她的頭,一邊絮叨:閨女,這是命啊,是命!爺爺一坐,就是一個晚上。等到天亮時,才發現他和小姑頭枕著頭,靠在床架上睡著了。
爺爺幾乎將全部的精力和心思,用在了小姑身上。小姑時常將屎尿拉在褲子裏,由於父母都要上坡幹活,爺爺就承擔了清洗小姑髒褲子的任務。村前的池塘邊,總能看家爺爺傴僂著背,提著桶盆搓洗衣褲的身影。若此刻恰巧有人從池塘邊經過,準會望著爺爺的背影,輕蔑地說:大爺,不在家享清福,來受這罪呀?爺爺對嘲諷他的人,隻是笑笑,不作答。潑辣一些的婦道人家,故意提高嗓門說:一個瘋婆子,還稀罕個啥,肯定是在外麵不學好,男人睡多了,把腦子操壞了……說完,嘻嘻哈哈地轉身走掉。
爺爺曾想方設法治好小姑的病。凡逢場趕集,他都要去鎮上四處打聽偏方。隻要聽說有什麼藥,對小姑的病有幫助,他都願意找來試。那段時間,我們家裏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草藥。遠遠地,就能嗅到從我們家飄散出的水藥味道。
盡管如此,爺爺絲毫沒能讓小姑的病情有所減輕,反而讓死神乘虛而入,與小姑擦肩而過。
誰也沒有料到,小姑會難產。早在這之前,母親就提出帶小姑去醫院做流產手術。母親說,要是把孩子生下來,連父親都不知道是誰。況且,小姑又是個瘋子,豈不是作孽。可爺爺思考再三後,堅持要讓小姑把孩子生下來。父親也同意爺爺的想法。爺爺說,隻要他活著一天,就不會讓這孩子受一天罪。如果哪天他不在人世了,孩子就轉交給我大姑領養。他已經和大姑商量過,大姑也同意領養這個孩子。
可當醫生最後征求爺爺意見,保大人還是孩子時,爺爺毫不猶豫地說:保大人。那個夜晚,在鎮醫院冷清的走廊裏,爺爺,父親,母親和我,靜靜地從窗外望著躺在產床上的小姑,像守侯著一個剛從冰雪中走回家的人。燈光煞白,整個世界都在疼痛。
四
白花花的陽光,照在爬滿院牆的絲瓜藤蔓上,鵝黃的花朵柔軟地開放著,幾隻蜜蜂,繞著花蕊,飛舞或滑翔。庭院如此寂靜,時間宛如鄉村午後的炊煙,在屋舍瓦楞的上空流動。自從醫院回來以後,小姑就成天坐在屋子裏,表情木納,不願見人,食欲下降。爺爺怕小姑精神過度抑鬱,性命不保,每天都扶她到院子裏散心。可隻要爺爺將她牽出門檻,她又轉身回屋去了。有時,爺爺將她惹惱怒了,她就又吼又跳,露出一幅猙獰的麵容,令人汗毛倒豎,膽顫心驚。
小姑的反常,使我們全家人束手無策。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有一次,父親去給她喂飯,她順手將碗砸在地上,摔成碎片。瓷片還劃破了父親的額頭。小姑對爺爺,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願意親近,而處處表現出抵抗情緒。爺爺給她梳頭,她就用腳踢。給她洗臉,她就用手抓。爺爺的手背上,爬滿了鮮紅的血印子。漸漸地,我們也不再那樣關心小姑,任其在屋子裏呆著,像一隻孤獨的蟲子,蜷縮在冰冷的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