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對一個女人的記憶和想象(1 / 3)

最先被記憶激活的,是一所老房子。

老房子的椽梁、牆壁上,掛滿蜘蛛網。一道經歲月淘洗過的門檻,像垂暮者嘴裏的牙床,隻剩下牙齒脫落後,堅硬的牙印子。陽光從瓦縫間漏下來,照在屋內飛舞的灰塵上,像照著一段發黴的往事。小時候,我常趴在那道門檻上,眼睛眯成一條細線,朝門板上的一個破洞裏往裏瞅。衣袖在上麵蹭來蹭去,像兩塊抹布。時間在我每天的磨蹭間溜掉了,我看見很多被時間遮蔽或埋葬的事物。

我每次趴在門檻上,內心都充滿恐懼。這種恐懼,來緣於我的一次次偷窺和觀察,來緣於我探測到的一個女人的憂傷和絕望。

那個女人,與我的血脈息息相連——我喊她小姑。

小姑每天都被關在屋子裏,像一隻被監禁的羔羊。她的房門上上了鎖,鎖是我爺爺上的。那把鎖除了爺爺,沒人能打開,它隻有一把鑰匙,一直掛在爺爺的腰間。爺爺對我說:你好好守住門口,別讓你小姑逃出來。不然,我打斷她的腿。

屋子裏光線幽暗,一張木床依牆而放,床上亂糟糟的,沒有一點活氣。偶爾,會有幾隻老鼠,在床上跑來跑去,瘋打,嬉戲。床的正麵,擱著一張桌子,歲月的磨礪,使它色澤陳舊,其中一條桌腿,已經朽斷,隻能斜撐於地麵。桌上放著的兩個碗,裝著剩飯。蒼蠅在碗邊飛來飛去,嗡嗡亂叫。

飯,是小姑剩下的。

每天早上,爺爺都會盛一碗飯,一碗菜,放在小姑房間的桌子上。小姑餓了,就用手抓。每次吃飯,都頗費周折。她的兩隻手,抽筋得厲害,飯被她的手抓起,又滑落。好不容易送到嘴邊,卻糊得滿鼻孔、滿臉都是飯粒。白生生一碗飯,真正被小姑吃下肚的,隻是少量,更多的飯粒,被她撒落在桌子或地上。沒有人過問小姑吃沒吃飽,她自己也對饑餓缺乏敏感。端飯給她,就吃。不端給她,肚子餓了,也不吼叫。隻靜靜地坐在床沿,懷裏抱個枕頭,輕輕地拍打,親吻。

小姑隻要發現我在偷窺她,就會抬起頭,露出被長發遮住的臉,目光直愣愣地刺向我,盯得我脊背發麻。她的臉,如一張被太陽曬焉的菜葉子,神情僵硬而凝重,仿佛對任何人都充滿敵意。

我不敢與小姑的目光對視,每次都是在我們的目光觸碰的刹那,我便迅速縮回頭,偎在牆角,躲起來。我擔心惹怒小姑,會招來她的打罵。爺爺就是怕小姑亂打人,才將她鎖起來的。

母親是不允許我靠近小姑的房間的。她說:“別聽你爺爺的話,離那瘋女人遠點,打人不說,晦氣。”

我沒有聽從母親的囑咐。

我對小姑充滿好奇,就像我對她住的那間屋子充滿好奇一樣。我總覺得,這個與我的血脈有著關聯的女人,是我們家族史上的一個秘。我幻想通過自己的成長經驗來接近它,認識它,解讀它。否則,這個秘,將會成為一種傷,一種痛,永遠刻在我們的族譜上,刻在後輩人的心上。

時間退回到那年夏天。

明亮的陽光,照著大地。蟬蟄伏在樹枝上,高一聲淺一聲地聒噪。金黃的向日葵,在田裏閃爍著光芒。十七歲的小姑,穿件青花布襯衫,手持竹耙,在曬壩上曬麥子。汗珠在她額頭上滾動,像她徘徊的心,充滿焦躁。

小姑沉默得太久了,隱忍得太久了。沉重的生活,使她年輕的生命變得暗淡。

天氣好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偷偷地爬上後山,仰望天空。看漂移的雲朵,做飄逸的夢。日落黃昏,她喜歡站在後山的埡口上,眺望從村子通向遠方的那條山路。那條路,小姑也不知道通向哪裏。長這麼大,她從來沒有出過山。山腳下的村子,是她成長的惟一“搖籃”。小姑站在埡口上,山風穿過她的黑發,也穿過她臉上的憂傷。幻想,似一個逐漸脹大的彩球,充塞了她的大腦。夕輝下,小姑正跋涉在那條通往外界的山路上,一次次逃離,一次次返回。一次次返回,一次次離開。仿佛那條路是她走出來的,整條路上都刻滿她的腳印。直至夜幕籠罩後山,小姑才從埡口上轉身,摸黑下坡。

晚上,小姑躺在床上,卻仍在夢裏,繼續逃離——朝著山外的世界。

看得出來,小姑那天是在等人。

曬麥子時,她老是心不在焉,神色慌張。歇氣的時候,她坐在黃桷樹下,東瞅西望,左顧右盼。黃桷樹的背麵,藏著一個大布包。包裏藏著小姑穿的衣褲,和一枚漂亮的發卡。那枚發卡,是村子裏一個小夥子送給她的。小姑非常珍視那枚發卡,它讓她獲得了苦難中令人眩暈的幸福感。那枚發卡,見證了她的一段青春往事,一次浪漫愛情的體驗。

太陽在雲層裏,時隱時顯。寂靜中,能聽見小姑心跳的聲音。她等待這一天,已經太久了。那是一場漫長的預謀的煎熬。她必須要從自己苦悶的青春時光中逃出去,才能獲得自由生存的權利。

小姑那天等的人,即是那個送她發卡的小夥子。

太陽逐漸偏西。時間早已過了他們約定的時間。小姑卻遲遲不見小夥子到來,這使她忐忑不安。小姑怕人發現她的秘密,故意在樹底下坐一會兒,又起身翻曬一會兒麥粒。那時,我的爺爺奶奶,正在田裏收割麥子。他們想,等這些麥子曬幹入倉,就挑一半去賣,將賣麥子得來的錢,為小姑置辦幾套像樣的嫁妝。

天忽然陰了,像要下雨。小姑抬頭望天,天空中的雲朵,瓦藍瓦藍的,像一團團散不開的愁緒。她失望地從樹下站起身,挎上那個大布包,匆匆朝山路走去。剛走幾步,她又踅轉身,將布包裏那枚發卡取出來,放在黃桷樹下,含淚而別。

當爺爺奶奶趕到曬壩時,看到的,隻有一曬壩被雨水泡脹的麥粒。一顆顆受孕似的,腹大如豆。爺爺立在曬壩上,仰天狂喊,老淚縱橫。奶奶當即倒在雨水裏,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