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過去,姑父已經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木匠了。師傅也將自己的看家本領,悉數傳予了他。隔三差五,就有人前來請他去做木工。姑父的生活條件,跟過去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但能吃飽飯了,兜裏還有了錢,在村子裏既有身份,又有地位。人人都羨慕起他來,對他刮目相看。
他就是因為做木工,認識我二姑並與我們成為一家人的。
那年,我爺爺請他來家裏做風車。做風車比做其它家具耗時,做一架至少也得七、八天時間。我二姑天天給他做飯,端茶倒水。沒事的時候,二姑就立在旁邊,靜靜地看他做活兒,像欣賞自己傾慕已久的意中人。他也最喜歡吃我二姑做的飯菜,頓頓吃飯都當著我們一家大小的麵,對二姑的廚藝讚不絕口。有幾次,二姑炒菜時菜裏放多了鹽,炒出來的菜又鹹又苦,難以下咽。家裏人都在埋怨二姑粗心,惟獨他幫著二姑說好話,一邊說還一邊夾起菜朝嘴裏送,嚼得津津有味。這樣一來,兩人相處日久,便互生愛慕之情。那架風車原本七天就能製好的,卻偏偏拖了十天才完工。完工那天,我爺爺付工錢給他,他也不要,隻是傻傻地盯著我二姑,笑而不語。家裏人都看穿了他的心思,也摸透了二姑的想法。最終,由我爺爺和他師傅做主,請了一個媒人,促成了這樁婚事。
從此,他以一個木匠的身份,入贅到我們家,成為了我的姑父。
三
姑父的到來,使我們家彌漫著刨花的味道。我們家側麵靠院牆的地方,有一間空房,那間房原是用來堆雜物用的。但姑父利用農閑時節,砍來竹子,樹木,將坍塌的房柱換掉,牆壁也加了固。又挑來新的稻草,將房頂重新翻蓋後,改成了屬於他個人的木工製作間。一有空,他就去山上砍回樹木,碼在院壩裏,等到木材被太陽曬幹,就改成木板,製成成套的桌椅,櫃子等。凡鄰裏鄉親需要家具,就主動到我們家來購買。有條件稍好些的人家,要嫁閨女,會提前來找姑父訂做。臉盆、衣櫃、飯桌等全套嫁妝做下來,少說也得三、四百元錢。由於姑父做的家具質量好,買主高興,姑父也高興。最高興的,是我二姑和爺爺。二姑高興,是因為姑父給他的生活帶來了改善;爺爺高興,完全是因為姑父成了他的一個榮耀,讓他在進出村子時,脊背都是挺直的,臉上容光煥發。
由於訂做家具的人多,姑父不得不在夜間趕活。木工間的燈光整夜整夜地亮著,四周靜悄悄地,隻有姑父鋸木料和推刨的聲響,在暗夜裏水波一樣擴散開去,像是木料發出的歎息,喚醒沉寂的午夜。院子裏的木料堆裏,不時傳出一陣蛐蛐的叫聲,聽上去,怪冷清的。但姑父聽不見這種冷清,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了對木料的設計上。他在一個又一個安靜的夜晚,創造出了一件又一件木器藝術品。
無數次,姑父推刨的聲響,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推開房門,揉揉惺忪的睡眼,站在院壩裏撒尿。姑父知道是我,調侃似地說:小子,洪水別把我的木材給衝跑了。我提上褲子,透過柵欄做的牆壁,看到姑父朦朧的身影,在燈光下前移後晃,像演皮影戲似的。他的打趣逗得我睡意全無。我慢慢地走進他的木工間,刨花清香的氣息隨著夜風撲來,裹滿了我的身體,並滲入我體內的每一個細胞,使我的血液流動加速。我一屁股坐在雪白的刨花上,像陷進了柔軟的棉花裏,讓我產生無盡的幻想。姑父停下手裏正在幹的活,蹲下身來,摸摸我的腦袋,從衣兜裏抽出一根煙點燃。藍色的煙霧,一圈一圈地升上房頂。一些不知名的小飛蟲,追著燈光,踩在煙圈上,騰雲駕霧。姑父問我:想學木匠嗎?我教你。我搖搖頭,手裏玩弄著他那還帶著溫度的推刨。他從牆壁上取下棉衣外套,披在我身上,說:今晚你就別進屋睡覺了,陪我做木工吧,我給你講故事。姑父一邊推刨,一邊給我講起故事來。他滿肚子裏藏的都是故事,怎麼講都講不完。每個故事都那樣精彩,那樣吊人胃口,讓我百聽不厭。姑父講的故事,極具民間性,充滿生活情趣。我現在都還記得他曾經給我講過的不少故事內容。要是將它們述諸文字,篇篇都是優秀的短篇小說。我每次都是還沒等到故事的高潮出現,就躺在刨花堆上睡著了。
姑父終於還是敗在了自己精湛的手藝上。
一天午後,他正在木工間替一個待嫁的閨女打嫁妝。突然有人跑來捎話,說是師傅有急事,叫他立馬過去一趟。姑父一聽師傅有事,扔下手上的工具就跑。對師傅的話,他曆來是言聽計從,不敢有絲毫怠慢。在姑父的心裏,師傅是他這輩子最感激的人,不僅救了他一條命,還教給他求生的本事。他早已將師傅當成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當姑父氣喘咻咻趕到師傅家時,師傅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等候他多時了。姑父見師傅的臉色不大對勁,板著麵孔,很嚴肅的樣子。他的心也跟著忐忑不安,立即惶恐起來。他俯下身子,湊進師傅的耳邊輕聲問:師傅,遇到啥事了?師傅微閉著眼,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而是掏出葉子煙,卷起來插在煙鍋上。姑父趕緊上前為他將煙點燃,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過了半晌,師傅才開口說話。一說話,就兩眼掉淚。師傅說:娃啊,我一直把你當親兒子看待,沒起過外心,手藝也毫無保留地教給你了,還為你作主討了媳婦。你看,你現在都成為有名望的木匠了,生意也搞得紅火,我和你師娘,都為你感到高興啊!十裏八村的人都在說你的手藝做得比我好,人又年輕,有力氣。看來,我這把老骨頭,隻有等死了。你要是哪天有空,就親自給我打副棺材吧,也不枉我倆師徒一場……
當天,姑父從師傅家回來時,已是晚上,我們已經吃過夜飯了。家裏人都以為師傅要留他過夜,就沒給他留飯,誰知他還餓著肚皮。二姑見狀,趕忙跑去灶房弄吃的。飯還沒做好,姑父已躺在床上入睡了。那夜,明亮的月光照著姑父的木工間,異常安靜,平常亮著的燈光熄滅了,推刨製造出的聲響消失了,潔白的刨花也被夜色覆蓋。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誰也沒去問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