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刨花(1 / 3)

剛入秋,氣溫就變涼了。天地灰蒙蒙的,像披了一層薄紗。時間也慢了下來,讓人辨不清早晨和傍晚的區別。姑父蹲在院門口的磨刀石前,磨那些跟了他一輩子的斧頭、鑿子、推刨。他從半下午就開始磨,一直磨到傍晚,成心要折騰它們似的。

斧頭已經夠鋒利了,姑父試過,他舉起斧子,朝一根鋤把粗的樹枝砍去,刹那間,樹枝斷成兩截,齊整整的,斷口光滑如砥。姑父提斧子的手因用力過猛,有些顫抖。斧頭在暮靄籠罩下,寒光閃閃。

但姑父還是不放心,那些工具有好幾年沒有使用過了,全都生了鏽。自從他停做木工那天起,那些工具就被他鎖進箱子裏,放進床底下,未曾打開。雖然,他經常在夢中看見自己重又操起家夥,幫助鄰裏親朋打製風車、桌椅,替別人修房造屋。

那些工具,是姑父的一個精神慰藉。隻要一看到它們,他就兩眼放光。像一個饑餓到極點的人,突然見到了饅頭。經過姑爺費心的打磨,那些塵封的工具重又變得光潔鋥亮起來。姑父將它們並排放在院壩邊的條石上,像展覽出土的文物一樣,內心充滿肅穆和敬畏。

他試圖重新找回作為一個木匠的尊嚴。

匆匆吃過晚飯,姑父就爬上木樓,取下早就藏好的上等柏木。那幾截木料又粗又直,樹齡最短也在十年以上。那還是他在多年前,從大山上砍回來擱在閣樓上的。除開他的叔父叔母去世時,取下幾截料為他們打了兩副棺材外,剩餘的就一直被他看守著,沒舍得用。那些木料和那些工具一樣,都是他心中的最愛,上麵刻滿了他的人生密碼。

如今,他要動用那些珍貴的木料,來打製一件能讓自己得意的東西。

月亮升起來,光輝灑落一地,透著夢幻色彩。姑父小心翼翼地將木料放在木馬上,用卷尺量好尺寸,用墨鬥彈上墨線,再用木頭角尺標上記號,開始認真地改料。他的體力已經沒有年輕時好了,所以改得很吃力,好似把全身的勁兒都卯足了。額頭上的汗珠順著他皺紋的溝壑往下流,他索性脫掉上衣,赤著膀子幹,像在跟自己的生命作抵抗似的,有些頑強,又有些悲壯。但姑父的木工手藝堪稱精湛,他到底還是把那些木料改完了。那些木料仿佛也是等著姑父來成就其價值的,都很聽他的話,順著墨線一分為二,不差毫分。姑父改完料,坐在木馬上,抽了根煙,心中輕鬆了許多。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院牆上,像是雕刻上去似的。姑父望了望天穹上的月亮,月色明亮了一些。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了。他想趕在這個團圓的日子到來之前,完成手裏的活路,圓自己一個心願。

他從木馬上立起身,把一塊一塊的木料放平穩,開始用推刨推料。他左腳在前,右腳在後,站成一個弓箭步。兩手平端推刨,十指緊扣刨沿,用力向前推進。動作嫻熟,力量均衡。打著卷的刨花,從推刨中飛出,在半空中一躍,弧形墜落地麵,形成一個一個“蛋卷”。木板越推越薄,越推越光潔,月光反射下來,能照出人影。

姑父推完一塊,再推第二塊,推著推著,他就推出了當年做木匠時的豪氣來。

姑父的一生堪稱悲涼,四歲不到,即死了爹娘,跟著叔父叔母長大。到了入學年齡,因為家窮,讀不起書,隻好留在家裏放牛養羊,幫助叔父幹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其叔父膝下生有三男兩女,加上他,一家人八張嘴,飯吃了上頓沒下頓,人人都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眼看生活一天比一天窘迫,其叔母每天又吵又罵,指桑罵槐,句句話都直指姑父。姑父看在眼裏,痛在心上。他想盡一切辦法,盡量避開叔母,不看她的臉色。甚至,故意錯過吃飯時間。大清早就上坡去放牛,直到太陽偏西,才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家。吃飯時,叔母不叫他,也不給他留飯。叔父擔心長期這樣,姑父的身體會餓垮,鬧出人命。每頓飯後,就將自己碗裏的飯菜分出一小半,給姑父留著。可當其叔父一轉身,其叔母就將留下的飯菜端進房間,藏了起來。姑父的兩個堂妹,見其可憐,每天都背著父母,偷偷地遞給他兩個煮紅薯。那兩個紅薯,成了他活命的惟一食糧。姑父的一張臉,總是麵黃肌瘦,皮包骨頭。夜晚躺在床上,孤寂和屈辱巨石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被淚水打濕的枕頭左邊還未幹,右邊又濕透了。她時常在夢中看見親生父母的樣子,他的父母分別牽著他的一隻手,領著他正在去往天國的路上。那條路十分漫長,路上遍布碎石,兩邊野草叢生,冷風呼呼地刮著,催魂似的。可每當姑父受惡夢驚嚇醒來時,背心總是冒出一股冷汗。屋外,其叔母又在高聲叫罵了。

事情發生在姑父十二歲那年的一個傍晚。他像往常一樣,牽著牛朝家走,可就在經過一塊水田時,姑父兩眼一黑,腦子一暈,雙腿瞬間失去知覺,撲麵栽倒在水田裏。要不是鄰村的一個木匠路過時將其救上來,姑父怕是早就歸西了。

死過一回的姑父,發誓不再依靠別人活著,立誌要為自己拚出一條活路。後來,不知是他的誠心打動了那個救他的木匠,還是那個木匠見他可憐,收他做了徒弟。自此,姑父開始了他的木匠生涯。

姑父學木工很刻苦,也很快得到了師傅的信任。剛開始,他隻能幫師傅打打下手,諸如砍樹,改料,磨斧子等等,但每做一件事情,他都做得認真,不怕苦,不怕累。姑父心裏清楚,自己這一生,或許就指望靠做木匠求生存了。木匠師傅非常喜歡姑父,說他聰明,勤快,天生是塊做木工的坯子。他對姑父說:隻要你死心踏地跟著我,我會將自己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你。姑父把師傅的這句話,深深地銘記在心裏。平時,他除了幫師傅打雜,還為師傅料理家務,挑糞,挖苕,犁田,割麥……什麼都幹,從無怨言。師傅也不虧待他,將之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姑父嘴巴甜,成天左一個師傅,右一個師傅,跟喊親爹似的,喊得人心裏暖融融的,熱乎乎的。漸漸地,木匠師傅開始教他做一些簡單的家具,諸如凳子、桌子等。姑父一學就會,做出的家具不但讓師傅點頭,也讓做家具的主人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