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院牆是泥巴砌的,很矮,但很牢固。院牆的正中,長著一棵棗樹。棗樹有些年歲了,粗粗的枝幹,刻滿了歲月的秘密。葳蕤的樹冠,像一把大傘,罩住院牆的兩邊。陽光從樹葉間瀉下來,將斑駁碎影投射於牆上,像無數個破碎的夢。偶爾,有一隻貓,在院牆上走來走去,消磨時光。
母親在院牆下晾衣服,衣服都很舊了,落滿歲月的風霜。我趴在院子中間的石桌上,練習寫字。母親沉默著,我也沉默著。母親晾完衣服後,就轉身回屋去了,整整一個下午,再也沒有出來。我寫一行字,就抬頭望望天。天空瓦藍瓦藍的,變幻的雲朵,像一些民間剪紙,更像一些臆造出來的圖案,讓人思緒遄飛。就在我準備寫下一行文字的時侯,我的耳朵,聽到衣服上滴水的聲音,咚。咚。咚……清脆,神秘,仿佛是從我的身體裏發出來的。我下意識看了看那些被母親洗得發白的衣服,它們被一根鐵絲串在一起,隨風一晃一晃的。孤零零的樣子,像一張張被風幹的皮肉。
天色暗下來,雲層厚了一些。院子裏除了我,連一隻貓也沒有。衣服滴水的聲音,在我的耳膜上無限放大。最終,形成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將我淹沒。將時間淹沒。將一個下午淹沒。
我放下手中的筆,合上書本,走出了院牆的包圍。
二
院牆的那邊,也是一個小院。院壩裏堆滿了柴草,那些草是經過冬天的,隻要一根火柴,就能將之點燃。草堆旁,臥著一條黃狗,眼睛半睜半閉,懶洋洋的,一副老之將至的模樣。我從院牆邊走過,它看也不看我一眼,蜷縮著身子,抱住一團溫暖,像抱住自己的宿命。院子裏很安靜,它的主人不在家,也許是上坡翻土,或者是收割豆莢去了。關閉的房門上了鎖,鎖已經生鏽,好似許久都沒有人開啟。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準備向那條狗砸去。我討厭它那種還沒有死,就裝出壽終正寢的樣子。我舉起手中的石塊,正要砸,它突然睜大瞳孔,毛發倒豎,齜著牙,朝我怒吼。手中的石塊滑落下來,剛好砸中我的腳背。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疼痛在我的心尖上花朵般綻放。
我正欲轉身逃離,突然,一個女孩迅速從房屋的背麵跑過來,操起擱在院牆邊的一根竹竿,朝狗身上打去。狗起身的動作有些遲緩,背上被重重地挨了兩棍,汪汪汪地逃跑了。女孩名叫藍藍,村裏的人,都喊她“啞巴”。藍藍的“啞”,是先天性的,她一出世,這個世界於她而言,就是沉默的,失語的。她感知世界的惟一方式,除了體悟,便是承受。藍藍扔掉棍子,朝我善意地笑笑,就去門檻下摸鑰匙開門。她將整個身子都趴在門檻上,伸長雙手,在最大範圍內來回摸索。臉緊貼門板,像是鑲進去似的。她摸了很久,也沒找到鑰匙。看得出,她很焦急。她急於想到屋子裏去——想進屋喝口水?還是去拿一件被遺忘了的物件?總之,她要進屋,屋裏有她需要的東西。
但她沒有鑰匙,門是上了鎖的。
她不得不失望地回轉身,背起放在屋簷下的一個大背篼,走出了院牆的包圍。我沒有說話,我們彼此是對方一個沉默的影子。
三
鄉村的歲月,落寞得似寒夜的月亮。所有的人,都在忙,手不歇腳不停,像風追趕著雲。可誰也不清楚究竟在忙些啥。大人們每天考慮的,都是生存的事。雖然,他們的內心極度空虛,但跟活命比起來,靈魂實在算不得什麼。村頭學堂裏的學生,數量每天都在減少。以至後來,連老師都失去了繼續教書的信心。操壩上的野草,越長越深。掛在教室椽梁上那截用鐵管做的“鈴鐺”,已經撞不出宏亮的響聲。日子宛如一張老人的臉,正在逐漸褪去光澤,而埋藏在皺紋溝壑裏的,是生活無法言說的部分。
我即是那不斷減掉的隊伍中的一員。
自從我輟學後,童年也跟著退場了。我隻給自己留下一本語文書,幾個練習本和一支用掉大半截的鉛筆,把其餘的書統統投進灶間燒了。而那個破舊的軍用書包,也被母親拿去做了針線袋。我之所以沒燒掉那本語文書,是因為我迷戀書上的方塊字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在我眼中,每一個字,都是有生命的。每個字的筆畫,都是我血管的延伸。隻要有空,我就趴在院壩中間的石桌上,臨摹書本上的字。我幻想通過練字,來增添童年生活的色彩。否則,倘今後我能僥幸長大成人,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記憶,去緬懷我的曾經。母親從來不過問我的事情,隻要我還活著,對她來說,即是最大的安慰。她每天除了拚命幹活,就是縫補、搓洗那一堆舊衣服。衣服有父親的,我的,還有她自己的。每件衣服,都是我們家族史上的文物。父親穿的衣服,是爺爺留下來的;母親穿的衣服,是奶奶留下來的;我穿的衣服,是根據父母穿破的衣服改做的。衣服的前胸後背都打滿補巴,補巴重補巴,傷口重傷口。父親總是板著張臉,跟人有仇似的。閑暇時,獨自坐在屋簷下抽葉子煙,嗆人的煙草味道四處飄散。他抽一陣煙,咳嗽一陣,咳得很凶,痰裏帶著血絲。幸虧有煙抽,不然,父親就少了一個活著的理由。偶爾,他會走過來瞧瞧我寫的字,看了很久,卻一句話不說,又重新坐回屋簷下,像一尊雕塑。
除了以前老師教過的字外,大多我都不認識,也不知道它們代表什麼意思。藍藍更不知道,她一天學堂也沒進過。但她對我的寫字行為充滿好奇,每當我趴在石桌上練字的時候,她都躲在院牆的另一麵,從一個縫隙裏偷偷地瞅我。起初,我並未察覺她在偷看我練字。她是被我母親發覺的。那天,母親照舊在院子裏晾衣服,不小心,抖落了衣服上的一顆紐扣。她躬下身子,滿院子尋找。找到牆根下時,一抬頭,目光正好穿過牆縫,與對麵的眼睛相遇,嚇她一跳。我跟隨母親跑出院門一看,發現藍藍蹲在牆根,身子打顫,滿臉羞紅。
藍藍的偷窺,使我的練字行為,開始變得有了意義。她的那雙眼睛,仿佛一道光,穿透牆壁,直抵我心。後來,練字成了我每日的必做功課,隻要天不下雨,我就會安靜地趴在石桌上,專心致誌地盡量把每個字都寫工整,寫漂亮。——我不止是為自己寫,還為身後的“讀者”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