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們都不明白這些字的含義。
四
秋天,院牆正中的棗樹上掛滿了棗子。風一吹,滿樹的小棗都搖晃著腦袋,可愛極了。我是眼看著這些棗子長大的,藍藍也是眼看著它們長大的。她站在院牆的那邊看,我站在院牆的這邊看。雖然,我們彼此看不見對方,但明白心裏都在想些什麼。我們的情感是相通的,我們的心裏,裝著同一個夢想。
特別是有月亮的夜晚,村子裏的人們都入睡了,大地安靜得幽深。隻有我和藍藍醒著。我們站在同一棵棗樹下,背靠著同一堵院牆的兩麵。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樹上的棗子,聽它們說話,聽他們打鼾,聽它們的囈語。隔著牆壁,我們還聽到了對方心跳的聲音。明亮的月光照著兩個小院。兩個孩子。一棵樹。一堵院牆。
夜晚給了我想象的自由,也給了藍藍想象的自由。在白天,藍藍是沒有自由的。她的自由被父母牢牢地限製死了,而變成一個勞動工具。天不亮,她就背著背簍上坡割草。待到朝霞映紅天邊,屋頂上升起嫋嫋炊煙的時候,她已經割滿一背簍青草回來了。青草上掛著的露珠,像是從她的心尖上溢出來的。圈裏的那頭牛,是藍藍喂大的。牛芻草時,藍藍就站在圈欄前看著它。牛吃一嘴草,也抬頭看一眼藍藍,眼神中充滿感激。若不是藍藍的精心照料,它怕是早就被餓死了。在吃不飽飯的年月,地也荒得差不多了。村裏的人都不再指望能在貧瘠的土地上種出糧食來。藍藍的父親早就想將這頭牛賣掉,先後找來幾個屠戶商議價錢。終因雙方未達成一致協議,而暫時保全了牛的性命。每次屠戶來看牛,藍藍都非常緊張,堵在圈門口,雙手又比又劃,企圖喚起屠戶的善念。但沒有人將藍藍當回事,屠戶一邊用手在牛身上拍拍,一邊討價還價。牛的眼淚掛在眼角,藍藍的眼淚也掛在眼角。牛跟藍藍一樣,不會說話,她們是天生的“啞巴”。最終,牛還是被賣掉了。牛被人牽走以後,藍藍每天不再割草,但依舊天不亮就起床。除了割草,有太多的事等著她去做。她每次從牛圈門前走過,都要伸長脖子朝裏麵瞅瞅,仿佛那頭牛還在,她要跟牛打聲招呼。
藍藍的父母經常吵架,吵過了,就動手打,鬧得雞飛狗跳。他們都想再生個兒子,接續香火。藍藍已經是他們生的第三個孩子了。第一個生下來不足四十天,就感染風寒夭折了。第二個孩子雖是個男孩,但長到三歲還不會走路,且雙耳失聰。在一次趕集時,他們將之帶到鎮上丟掉了。待到藍藍降生,卻發現又是個“啞巴”。他們原本也想將藍藍處理掉,惟恐接下來出生的孩子,同樣是殘疾。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們相信了命。藍藍也才僥幸活了下來。
活下來的藍藍,是她父母的一個羞恥。他們認為,是藍藍敗壞了他們在村子裏的名聲,給他們臉上抹了黑。他們基本上不顧藍藍的死活,無論夏天,還是冬天,都能在田間地頭看到藍藍勞動的身影。矮小的個子,還沒有芭茅草高。一個大背簍掛在肩上,像馱了塊大石頭,強壓著她虛弱的身體。她的一雙小手,瘦得跟雞爪似的,上麵布滿疤痕。她身上穿的那件補巴衣服,好似從來就沒有換洗過,破洞裏藏著過冬的虱子。平常大人出門,是從來不會帶藍藍去的。門一關,鎖一上,轉身就走了,把藍藍一個人拋在院子裏,孤零零的。有時,大人打了架,心裏不痛快,藍藍還得充當出氣筒。母親罵她,父親打她。她的身上,經常爬滿鮮紅的血痕,那全是父親用竹條給抽的。麵對這一切來自生存的磨難,藍藍始終沉默著。她不發聲,也發不出聲,連一滴眼淚也不流。
藍藍最信任的,是她們家的那條狗。狗最聽藍藍的話,她讓狗躺下,狗就躺下。無事的時候,藍藍就讓狗陪著她,坐在院牆下,看樹上的棗子,以及樹枝間活蹦亂跳的鳥雀。那些鳥雀貪嘴得很,棗子還沒成熟,就用尖喙去啄。被啄掉的棗子砸在狗的頭上,或是自己的頭上,也不生氣。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是那麼渴望變成一隻鳥,在樹上自由穿梭,在藍天上自由飛翔,飛出高山之外——從此,讓這堵牢固的院牆再也囚禁不了她。
狗看穿了藍藍的心思,太陽落山的時候,就會領著她去村邊的小河邊轉悠,散散心。河水緩緩地流淌,無聲無息,帶走了時間,也把村子裏的秘密帶走了。藍藍坐在河岸上,狗搖著尾巴,守在她身旁,站崗似的。晚霞鋪在水中,把她們投在水麵上的倒影也染紅了。藍藍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罵幾句狗,撿起地上的幹樹枝朝狗身上打去。狗雖挨了打,但並不記仇,照樣跟在藍藍身後,藍藍走一步,狗跟一步。她們走過的地方,淌著藍藍的淚水,也淌著狗的淚水。
入夜,藍藍習慣性到院牆下麵待一會兒,我也習慣性到院牆下麵待一會兒。四周靜悄悄的,隻有牆縫裏躲著的蟋蟀唱著疲乏的歌。夜風吹拂,棗樹的葉子發出嘩嘩的聲響,那種喧響裏,有我們誰也抗拒不了的憂愁。
隔著院牆,我們共同背負起隱形的沉重。
五
母親在晾衣服的過程中,獲得了內心的寧靜。衣服也是有生命的,它的纖維裏吸收著人的體溫。在洗衣服之前,母親總是要將那些新磨出的破洞補上。作為妻子,她想給丈夫收藏些陽光;作為母親,她想給孩子保留些溫暖。而這一切,都要通過衣服來完成,當心缺少足夠力量的時候,這是惟一的途徑。
父親的衣服上,洞口是最多的。那些洞口,有的是被風撕爛的,有的是被刀割裂的,有的是被雨淋破的,還有的是被他的煙鍋燒穿的……父親是鄉村忠實的守望者,他相信人定勝天。當村裏大多數人的地被荒廢掉,年輕力壯的人都朝城裏跑時,他依舊高掄鋤頭,耕作於田間。他從來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執著地我行我素。幹完自己地裏的活兒,還跑去將別人荒地裏的野草刈除,翻耕後,種上小麥和大豆。哪怕遭遇旱情,抑或蟲災,糧食顆粒無收,他也癡心不改。送冬迎春,年複一年,父親就這樣在與土地的對抗中消耗著生命。皺紋逐漸爬滿他的額頭,白發逐漸覆蓋他的頭頂,從前挺直的脊梁也彎了下來,他的身體離大地越來越近,仿佛等著土地最終將他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