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一個鄉村孩子在城市的遊走(1 / 3)

城市是一個張大欲望嘴巴的胃,它的任何一種表象都凸顯出饑餓的本質。速度和節奏是它跳動的心髒,在它繁榮影像湧動下的生活,充滿金屬的質感和純物質的姿態。疼痛再一次襲擊脆弱的事物——在陌生的城市。

沉潛是一種類似於爬行的生活,裹挾在喧囂與浮躁,金錢與酒香的城市生活中,農村人的尷尬暴露無疑。貧血和缺鈣的隱痛,像藏區女子臉上的“高原紅”,烙下無法褪祛的標記。於是,長時間,我隻能慣常處於在路上的漂泊或流浪狀態,從城市的夾縫中去尋找自己渴求的方向。注意,是方向,不是目標。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地域,我的存在,就像一隻從某個遙迢偏僻的地方背負著理想的殼的蝸牛,爬到這個完全陌生化的城市,我惟一需要的僅是借它的一個角隅避避風沙,躲躲陰雨。我所關心的,是如何才能在這利益膨脹與變幻迅捷的現代化生活流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雙歪扭的腳印,然後,辨認出回家的路線。

一座城市是一個美麗的寓言。在下了雨而顯得寒意襲人的清晨,擁擠的公交車“哢嚓”的急刹車聲暗示著對公路通道占有權的爭奪,車廂內因刹車而左右搖晃的頭顱,像一群群飛竄的螞蟻,滯悶而焦急。車上的人群大多數是普通的上班階層,在工薪族裏,真正的貴族或精英階層人士是不會擠公交車的,他們需要自己隱秘的私人空間。一座城市的底座往往都是由草民壘築的。

看著駛向這座城市不同方位的公交車,緩緩啟動,視線裏閃現的都是些變幻的情景,消失的事物和再現的事物交替重現。我的目光就在這些物與影的變幻中,漂移不定。

尋找是一種期待,眺望是一種情殤。每天,我就像一隻甲蟲,從早到晚,輕若無聲地潛行於城市的大街小巷,渴望能在某個公司或工廠的工作牌上看到標有自己的名字。其結果是沒有任何人認識我,就若我不認識這裏的任何人。在別人的城市,我惟一學會的就是——接受或遺忘。

記得告別家鄉來城市的時候,母親含淚對我說:“出去好好幹,等有了錢,媽也享福。”聽著母親這位平常沉默寡言的普通農村婦女,對即將遠行的兒子語重心長的囑托,看著她蒼老的臉龐上凹陷的兩隻眼眶裏閃爍的淚花,那一刻,我知道了鄉村通往城市道路的漫長,以及我這雙裹滿了泥巴的腳,將在這條路上日夜兼程地行走的艱難。我感到自己像一尾在水裏掙紮疲累而跳上岸的魚,拖著受傷的身軀向著遙遠的大漠行進,去尋求那傳說中的“清泉”。

火車像一根長長的鐵索,在一個冬日的上午,捆綁著我以及我的夢想,一路前行。一個人上路的感覺煞是孤清,寂寞稀釋著內心溫厚的力量,車廂內坐著的每一個人都緘默不語,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暗示出這個社會某些永遠無法被人識破的神秘跡象。即使火車上滿臉堆笑,熱情厚道的服務生對每一位乘客都那麼彬彬有禮,耐心伺候,卻仍給人一種虛假甚或矯情的成分。

車窗外快速變幻的風景,是時光消失的斑駁。初冬的霜氣凝結在車窗玻璃上,像一堵迷朦的牆,模糊著對未來的想象。一切記憶都在褪祛。車廂內的喇叭裏反複播放著一位名叫陳星的歌手演唱的歌曲——《離家的孩子》。“離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邊,沒有好日子也沒有好煙,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幹,心裏頭流著淚臉上流著汗——”不知道為什麼車上會播放這首歌曲,曲調的冷寂加重了車廂內氣氛的岑寂,讓在路上的人,找到了一個精神上的同侶。

旅途的漫長催生了睡眠的蘇醒,在歌曲的感染下,我漸漸進入了夢鄉。迷迷糊糊中,我又聽見母親在對我說:好好幹,等有了錢,媽也享福。我還看見母親背著一個藍印花布的帆布袋,拉著我的手,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上——那是一條通向城市的路。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了一個名叫“成都”的城市。它即是我不遠千裏投奔其懷抱以期實現人生夢想的驛站。

無根的人宛若空中遊移的雲朵,永遠處於懸浮的狀態。惟有漂泊者最有資格談四海為家,浪跡天涯這類暗含創痛的詞彙。我蝸居的屋子是一間陳舊泛潮,昏暗而逼仄的木式建築,屋子有一個狹窄的陽台,陽台上堆滿了破舊的雜物:桌椅、沙發、落滿灰塵的梳妝台、幾雙長頸女式高跟鞋……房間裏除了安放著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半新舊的寫字台外,幾乎沒有其它剩餘空間。牆壁上貼著一張劉德華的演唱會海報,華仔俊俏的臉龐被房子的前任主人用煙蒂燒出一個美麗的骷髏,像一道生活的暗傷。蜘蛛網掛滿床頭,黴味在屋內每一個角落彌漫。估計有些時日沒人住了,不然,房東也不會以200元每月的價位出租給我。

流浪的人就像遷徙的候鳥,哪怕尋得一枝可供棲息的枝杈,也是一個溫馨的巢。房子是心靈的港灣,夢想的溫室。躲進這間火柴盒似的房間,我獲得了無限豐富的想象的靈感。我猜想這間屋子原來的主人是一位有著張愛玲般細膩精巧的才女,抑或是戴望舒筆下那結著愁怨般丁香一樣的女子,甚而是聊齋先生筆下一個狐媚帶著仙氣的靚顏。如斯,在別人的天空下,能夠沾得某位紅顏遺留下來的粉塵和香氣,也算增添了一縷生活的情趣。

事實上,在繁華的大都市,居住環境代表著地位,等級觀念像街道上的斑馬線,界限分明。人類的移位或錯位現象,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謎底。和我居住在一條街道上的人群,統統被稱作“草根階層”。盡管他們身體裏流著與本城土著居民一樣的血質,但他們的臉上卻每天都貼著一枚標簽在生活:油漆工、廚師、保姆、瓦工、皮鞋匠、流浪詩人、保險推銷員……這些人大多來自遠方,從經濟落後的地域闖入大城市的流浪者,以出賣廉價的體力和智商獲取維生的資本。他們的生活秩序混亂而緊張,表情僵硬,刻板,散落在城市的邊緣角隅。

自從住進租來的小屋,我便成了“草根部落”的一員。每天早晚,隨時都能碰上一兩個蓬頭垢麵,衣衫肮髒的人在這條街上匆忙行走。我不敢想象這其間的那一個人將會是往後的自己。偶爾,耳畔傳來城市人嗓門粗獷的叫罵:走開,下力棒。沒長眼,在街道擦鞋……心裏總會湧起一股激憤的酸澀。倘有一日,這些所謂的“草根人群”突然之間從城市消失,像逃竄的螞蟻,匿蹤掩影。相信,城市人又會覺得一下子像失去了一條腿,或一支手臂般驚慌無措。

“草根階層”——城市的靶心。在命運的尷尬中存活。

在成都,我最熟悉的地方是人才市場。這是我隔三差五就會去光顧的場所,它是中國勞動力群落的一個集聚地。走進這裏的人,大多是遊離於社會體製之外的人群:大學畢業生、退役軍人、下崗職工……“適者生存”“新優劣汰”理論在這裏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人人都渴望通過這裏撈得一根救命的稻草。目睹長龍似排隊的人流,聽著充塞雙耳的喧嚷人聲,壓抑的空氣,使一雙雙充滿焦渴的目光,多了一種尖銳的憂鬱。

我像很多人一樣,手裏捏著一張顯示著自己所有優長的自薦書,上麵寫明了自己的學曆、經曆、特長、榮譽……嘴裏不停地推銷著自己——自己充當自己的解剖者。力求花最短的時間讓他人充分了解自己,像一個嫁不出去的醜女子急於替自己找婆家。然後,渴望從麵前正襟危坐,端莊威嚴的公司考官們的麵部表情或眼神裏,獲得一絲對自己的肯定。這樣,把自己“賣”出去就有了某種可能。在求生的路途上,作為獨立的自己,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