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尋找冬日的燈盞(1 / 2)

時令漸入冬季,該靜的,都安靜下來了。

每年的這個時節,我的心,都有種被靜謐撫慰過後的透徹。盡管,寒冷會使我的生活秩序,或多或少遭受一些影響。

城市鈍化了人對自然變化的敏感。無論是走在喧鬧、擁擠的大街上,還是站在家中孤懸的陽台上,我的目光都是那樣驚悚不安。我看到很多的老人,呆在屋子裏,偎著個電火爐,和一隻貓說話,和一隻狗談心。我看到更多的年輕人,坐在街邊的餐館裏,談工作,談愛情。每個人都有自己過冬的方式,都有獨自抵禦寒冷的辦法。

季節的冬天來臨了,一些人的冬天,也在來臨。

入冬那天,我回了一趟老家。臨走前,我在城裏買了兩件毛衣,兩瓶燒酒。毛衣,是買給母親的。在我的記憶裏,母親很少穿毛衣。我五歲那年,父親從遠方回來,買了一件黃色毛衣,作為禮物,送給母親。可母親一次也沒穿過,她將那件毛衣拆成線團,改織成了一條圍巾,和一件小毛衣。後來,那件小毛衣,穿在了我的身上,而那條圍巾,套在了父親的脖子上。

燒酒,是給父親準備的,晚年的父親,把酒視作他精神上的一盞燈。沒了酒,他會很寂寞。酒,是支撐父親過冬的良藥。惟有酒,才能使父親的人生明亮。

鄉村的冬天,多了些宿命的意味。

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上,掛著兩個空鳥巢,像兩頂鄉村老人廢棄的舊氈帽。村頭的那條河流,變得比以前淺了,瘦了,沉靜中透著憂傷。野地裏,薄靄朦朧,白色的霧狀顆粒,灑滿了田間堆積的草垛。寒氣上升,滲透在身體周圍,濡濕了我的視線,也濡濕了我的記憶。

小時侯,我和姐姐常在黃昏時分,走向冬日的山坡。姐姐肩背背篼,手握割草刀,寒冷將她的一雙小手,凍得通紅。五根指頭,像五根細小的紅蘿卜。姐姐每天都必須趕在天黑前,割滿一背篼草。圈裏的那頭老牛,還盼著她帶回的晚餐呢。我則牽著家裏的唯一一隻羊,跟在姐姐身後,鼻涕掛在嘴角,像凝結的冰淩。我怕凍壞我的雙手,隻好將手插在褲袋裏,把栓羊的繩索套在腰上。喂飽羊,是我每天的責任。

姐姐每割一會兒草,就要抬頭看我一眼,也看我身邊的羊一眼。她在看我們的時候,內心是充滿恐懼的,她那驚懼的眼神裏,總是閃動著一絲不確定的信息。我知道,姐姐是怕我,或者羊,會被凍死。而無論是那一種情況,她都沒法回家向父母交差。

羊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同等重要。

每年,都有一些人,或者一些牲畜,在冬天死去。

我們永遠記得爺爺臨終時的樣子。那個冬天,村莊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飄灑在故鄉的大地上。地麵上積滿厚厚一層雪,雪覆蓋了地上的荒草,也覆蓋了平時熟悉的道路。爺爺嘴叼大煙袋,抬頭望望天,半晌才說了句:“狗日的雪,下了四天四夜了,啥時才有個完!”說完,他就牽著圈裏那頭跟他一樣老的牛,慢慢地向遠處走去。那頭牛,跟了爺爺一輩子。無數個冬天,他們都是在相互依偎中走過來的。

那天,直到天黑盡,也不見爺爺和他的那頭牛回家。而雪花還在繼續飄灑,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當我們打著火把,在田野裏找到爺爺時,他已經伏在牛背上,四肢僵硬,永遠地睡著了。牛的背上搭著爺爺身上穿的棉大衣,而爺爺的整個身體,早已被雪花覆蓋,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定格在一片冰雪世界裏,也定格在我們的記憶中。

活下來的老牛,很孤單,衰老得也很快。

做一頭牛,或一隻羊,也是不容易的。

爺爺走後,父親將飼養老牛的任務,交給姐姐去完成。他說:“老牛在,你爺爺就在。”

從此,姐姐和我,心裏都充滿懼怕。我們擔心,在某一天,老牛也會像爺爺一樣,安靜地死去。這是我們無法掌控的結局。

誰能真正熬過冬天呢?

父親掄著臂膀,在院子裏劈木柴。母親將劈開的木柴,摟到牆角,壘出碉堡的模樣。他們在替自己積累生活的資源和能量。他們的心裏,需要旺盛的火焰和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