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市場澎湃著生活的激流。每填完一張表格,就獲得了一次虛擬的等待,主考官如出一轍混含希望與渺茫的沉重回答:“聽侯通知”,讓我看到自己在異鄉的大地上搖曳的身影。城市的陽光再一次將我這來自山野的草芥烤成灰燼。
黑夜伴隨恐懼降臨。佇立蝸居房屋的陽台上,看著城市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工作勞累一天的人們放鬆了緊繃的神經,帶著妻兒老母,在自己的城市詩意地漫步,安靜祥和,城市隻生長城市人的夢。失眠牽扯著內心的思念,燈火在冬天的城市中閃爍,我聽見自己的影子在說:有位遠在山村的母親正遙望著兒子遠行的方向虔誠祈禱或暗自痛哭。
我內心的燈盞,能否在天亮之前,領我抵達預期的領地?
五
等待喪失了一個人對未來生活的信心。一個月的時間似流星從天幕劃過,一晃就沒了。當我在人才市場所填的每一張表格均石牛如海後,我決心通過自身的力量去尋求春天的歌聲。我要用自己瘦弱的指頭敲開公司堅固的大門,然後,以站立者的形象出現在某個公司的門口。
城市永遠都是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所有的人都是這台機器上的一個零件,維護著機器的正常運轉。我仍舊不知疲倦地跋涉在尋找自己方向的路途上,帶著迷茫的目光,在城市中心孤清地徘徊。身體像一間搬空了家具的房間,空虛而輕浮。穿梭在城市的街道小巷,我在感受著城市的繁華時,也窺到了它繁榮表象下的另一麵:好幾次,我在沿街走著的時候,一個老嫗或一個小孩跪在街沿攔住我要錢,滿臉黝黑,神色憔悴,他們看見我半天沒表示,表情似跟他們一般滄桑而無奈,也便未久作糾纏。在一個書店門口,我曾目睹一中年男子不停地向行人推售一種壯陽的藥品。不遠處的磁卡電話罩下,有人正向罩壁上貼辦文憑的廣告。有時,還能偶見一對學生模樣的男女坐在街邊的鐵花椅上,絲毫不顧眾目睽睽的目光,相擁熱烈地接吻,大膽的行為努力向世人呈現出現代人對傳統愛情觀念的顛覆和對新時代愛情觀念的詮釋。盡管周遭偶有詫異的目光投來,但愛情到底象征著生活的勇氣。這讓我想起來城市之前,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但終因自己無錢為對方買一條手鏈而作罷。
每天,這座城市的生活秩序占據著我的視線和思維,大腦亂麻一團,讓人分不清它所帶給你的真實和虛無。惟一給人的感懷,便是世界真的很大,大得讓你忘記了自己是誰。
每敲開一個公司的門,都會見著一個時代浪潮尖上的職業管理者,他們儀表堂堂,博學儒雅,一副居高臨下的派頭。這讓我聯想到騎在馬背上驍勇善戰的將軍形象。他們都是當今社會諸領域叱吒風雲的人物——針尖上的舞蹈者。
我與他們麵對麵坐著,用謙卑的態度展示自己在某方麵的才藝:口才、交際能力、文化素養、氣質魅力、工作經驗……最終,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耐心而溫馴地接受老師的審判。
在一個城市的中心,處處都有一種被陌生人鄙視的感覺,窘態和狼狽,像達摩克利斯劍,高懸在你的頭頂。奔勞之後的人體就像一塊被人嚼過的棉花糖,體內的糖分被這個城市吸幹。我在尋找方向的途中迷失了方向。每次,從一間辦公室裏兔子般灰溜溜逃出來後,內心總被冰冷灌滿。那時,我是多麼渴望能有一個男人或女人,朝我微笑、頷首,理解一個漂泊男人的愁傷。
短短30幾天時間,使從來不是一個懷疑主義者的我,有一種從青年跨入中年的心理狀態。這更加證明了我不屬於這個城市,以及被這個城市邊沿化的不可抗拒的事實。
六
跑調的音符終是溶入了城市的大合唱。我最終被當地一家報社所接納,他們願意為我提供一環衝刺的跑道。心中微弱將息的火苗重又恢複了燃燒的欲望。這意味著我將從此結束尋找方向的奔波。從鄉村帶來的種子,終於找到了可供播種的土壤。
報紙是一家時尚類刊物,以中青年讀者對象為主,在當地頗有些影響,發行量逐年上升。主編是位河南人,三十來歲,當年,他也曾是跟隨漂泊族遺落在成都的一粒外鄉的種子。曆經生命的碰撞和沉陷,最終憑借自己堅韌的力量,在異鄉的土地上開出了希望的花朵,並結出了理想的果實。因為他的先進創業事跡,聽說曾被中央電視台專題報道過。一個打工者的人生軌跡無形中拓展了我視野的邊界,讓我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腳下的道路鋪展出陽光般金燦的色澤。
我每天的工作是負責一個情感類欄目的專題策劃和組稿,工作性質使我成了城市裏一隻夜行的貓。我總在某個月明星稀或夜幕深濃的夜晚,匆匆趕赴某個咖啡廳或音樂茶座,去見一個事先預約好的采訪對象。這些對象以女性為主,年齡多在25-40歲之間,姑且可稱她們為有閑階層或小資一族。她們擁有自己的事業,手裏攥著大把的鈔票,坐著名牌的轎車,住著別墅式的樓房,她們像是這座城市的夜鶯,蹲在別人隻能仰望的高度歌唱。但她們往往又是一個硬幣的兩麵,成功的人生並不代表情感的豐潤。內心世界的鬱愁正張開吸盤吞噬著她們體內的靈氣。因此,她們無一例外都嗜好兩樣帶精神刺激的東西:酒和煙。前者是使她們的心智達到沉迷或瘋狂的藥液,後者是使她們的靈魂獲得解脫或奔逃的迷香。她們在以麻醉的方式為自己療傷。
我的任務是將她們的情感隱痛,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再通過我的藝術提煉,刊登在我們編發的報紙上,以期在翌日清晨,將一個女人的情感私密,暴露在城市的每個角落。然後,等待像蜜蜂一樣嗡嗡地談論情感的議論,在這座城市的空氣裏傳播。
每接受一個采訪對象,心裏就會暗暗滋生出一種犯罪的驚慌,我好似一個可怖的密探,更像一隻帶毒的蠍子,以咬傷他人的創痛,來謀求商業的利潤。但這一切又都顯示出合理合法,我們彼此的信任是在自願的前提下進行的,以尊重對方的人格為原則。這符合事物的客觀發展。
黑夜像一個巨大的化學容器,使白晝裏一切假象的事物得到了真實的顯影。我憑借記者的身份,介入了城市的生活,將自己敏銳的觸須伸入城市的內部,把所有能打探到的秘密收藏進記憶的匣子,通過發酵,再交還給這座城市的市民。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自己的光明。
七
庫柏說: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城市是人類自己替自己修造的收容所,駐留城市的人不分種族、膚色、地域、身份……人人都把城市當作自己的諾亞方舟,希冀依乘它能托載自己順利通向理想的彼岸。而事實是大多數人卻扮演了潛水艇的角色,隻能在洶湧的暗流中角逐,浮不出生活的水麵。於是,為數眾多的人為求自我安慰,給這樣一種無助的現存狀態披上了一件華美的外衣,並為它起上了名:體驗人生,深入生活。美麗的尷尬,真實的托詞。這讓我想起作家何士光在一次文學報告會上說過的一句話:生活是不需要深入的,因為我們每天都在生活中沉浮。況且,在找不到自己故鄉泥土的地方,生活著的任何一個人都隻是一具影子,沿著虛空的大地孤清地漫遊。即使我們都掌握了一門求生的伎倆,也頂多代表活著的某種可能。這多少有些像米蘭·昆德拉寫的那本叫《生活在別處》小說中的生活,焦慮——憤怒——沮喪——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