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尋找冬日的燈盞(2 / 2)

母親知道我要回來,停止了去野外的一切勞動,特意取下灶梁上掛了一個周年的臘肉,為我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劈完木柴的父親,冒著寒冷,在村頭徘徊,坐立不安。一雙昏花的眼睛,直愣愣盯著回村的山路。他渴望在那條路上,看到我歸來的身影。就像曾經望著我離村時的背影,以及那一個個滯重、堅定的腳印。

入夜,四周都安靜下來。幹澀的冷風,在屋子外鑽來竄去。父親、母親和我,圍桌而坐,熱氣騰騰的飯菜,擺了一大桌。這種暌違已久的親情氛圍,讓我感到一種踏實而寧靜的幸福。父親和母親,爭著為我夾菜。我回家的日子,成了他們最為隆重的節日。

但在父母高興的背後,我隱約感到一絲不安。透過十五瓦電燈泡暗黃的光線,我看到了父母身體上,那被歲月的利斧斫傷的痕跡。母親臉上滄桑的皺紋,已經不能再掩飾她經受風霜雨雪後的平靜。父親彎弓的脊背,掉光的門牙,以及他那條患風濕病的“老寒腿”,都在時間的監視下,證明著他苦難的人生,離最終的大地,越來越近……

凝視父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他們都生活在寒冷裏太久了,以致於,他們的生命裏住進了一片雪原。那片雪原,不是火能夠烤得化的。父母所需的溫暖,也絕不是一件毛衣,或一瓶酒能解決的。

那麼,冬天所呈現的色彩,隻能是一種惆悵和悲涼嗎?

我時常想,爺爺在多年前那個冬天的辭世,絕不是因為那場持久飄飛的大雪,也不是由於下雪所帶來的更大的寒冷。而是源於嵌入他骨子裏的巨大孤寂和絕望。這種生命的感受,是生活饋贈給他的,隻有他自己能夠體會。如果,我深愛著他的奶奶,不是重病臥床。也許,爺爺的孤寂,就會分出一份,讓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去承擔和消磨。如果,我的父親,曾經能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抽出一小半,投入到爺爺的晚境上去,爺爺的孤絕感也不會那樣強烈。

可我父親,當時都在幹什麼呢?

有些事情永遠無法說清,回憶總是布滿傷痕。現在想來,我是理解父親的,父親也有他的苦衷。在一次醉酒後,父親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裏,要不是我和你母親,你和你姐姐,甚至連我們這個家,恐怕都難平安過冬。”

爺爺把人生最後的信任和安慰,留給了陪伴他大半生的那頭老牛。他相信,老牛是理解他的。隻是不知道,老牛的內心世界,爺爺能否看透?

有四季,就一定有冬天。有年輕,就一定有暮年。暮年,也應該有美麗和浪漫的一瞬吧。就像雪花的墜落,不止代表寒冷,也昭示春訊。

母親穿上了我為她買的毛衣,雖然,她的表情告訴我,這件毛衣並不合身。母親是屬於鄉村的,她已經習慣了穿棉襖,也練就了抵抗寒冷的能力。這種紮根泥土的生存,曾使母親嚐試過各種各樣的活法,有時像莊稼一樣活著,有時像野草一樣活著,有時像樹一樣活著……

活下來的母親,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天。

母親反複撫摸著身上的毛衣,臉上浮現出她一生中少有的榮耀。我不知道,這種虛幻的榮耀,能否最後支撐她平安地走過比寒冬更難熬的暮年。

我從母親身旁站起身,推開房門。看見父親躺在床上,鞋也忘了脫。如雷的鼾聲,打破了冬夜的寧靜。吃飯時,父親看見我為他買的酒,有些興奮,忍不住多喝了幾口。酒再一次讓他找到了作為父親的尊嚴。

除了酒,還有什麼,能將父親的晚境照亮?

在父母心中,我是他們共同的燈盞。但我能成為他們心中一盞永不熄滅的燈嗎?

有燈照耀的冬天,是溫暖的。心溫暖了,生命才有亮色。

誰要是站在冬天的邊沿,能看到春天的陽光,誰就是幸福的。我看到了——盡管,我是代替母親看到的。

母親,是沒有春天的。

沒有春天的母親,用自己寒微的一生,千百次,將春天喚醒,像喚醒另一個人提前到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