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背簍謠(1 / 2)

一切從黃昏開始。

風在田野上奔跑。路邊的小樹,隨著風吹的方向,彎了彎腰,又立正了。兩隻麻雀,站在樹枝上,腦袋轉來轉去,抖擻著羽毛。像兩個歌唱家,在表演節目。晚霞鋪在西天上,緋紅緋紅的,仿佛油畫家潑灑的顏料,有一種古典的美。田坎上,一條黃狗搖著尾巴,急匆匆朝家趕。風拉長它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流浪的意味。

母親背著大背簍,走前麵;我背著小背簍,走後麵。我們總是在本該回家的時候,才上坡。在此之前,母親和我都有其它事情要做。

農人的日子,不分白晝和日月。

母親給我的最初印象,即跟一個背簍聯係在一起。無論天晴下雨,還是刮風飄雪,她的肩上都背著一個背簍。那個背簍裏,不是裝滿柴火,就是裝滿野草。由於長期背背簍的緣故,母親還很年輕的時候,背就駝了。背駝後的母親,常喊腰椎疼。有時,她背著柴草,在路上走著走著,病突然犯了,疼痛使她直不起腰。遇到這種情況,她也隻是靠在土坎上歇一歇,而從未放下過肩上的背簍。

將背簍填滿,是母親的責任。

我們家靠院牆的偏房裏,堆滿了一屋子的幹柴,這些柴全是母親割回的。割柴是為抵禦冬天的寒冷。鄉村的冬天,是很難熬的。霜凍常常襲擊脆弱的事物,比如一隻飛翔的鳥,一隻尚在跪乳期的羊羔,一個蹲在牆角失語的老人……他們都需要借助強大的熱源,來驅逐內心堆積的風寒。許多個冬天,我都在野地裏撿到過被凍死的鳥,我把那些鳥的屍體裝入一個紙盒子裏,埋在村頭的一棵槐樹下。每當我從那棵槐樹前路過,眼睛就會潮濕。

在鄉下,一隻鳥是脆弱的,一隻羊羔是脆弱的,一個老人是脆弱的。而我並不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強大多少。

母親割回柴火,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我,和我們的家。

這些幹柴,讓我對幸福充滿渴望和期待。每一根柴,都是一粒火種。火種越多,火焰越旺,屋子越溫暖。

被這溫暖火光籠罩的,還有我們家的牛和羊。早在入冬以前,母親就在圈裏儲備了大量的野草。那些草雖經霜打寒凍,大多已枯萎,但能救牲畜的命。無論是那頭牛,還是那隻羊,對我們家都有恩。牛為我們耕地犁田,羊為我們攢錢流血,它們的一生,都在為我們作犧牲。母親沒有理由不救它們。

從冬天走出來的人和動物,生命都是耐寒的。

我在母親的護佑下,漸漸醒事,母親卻在一天天變得瘦弱。疾病潛伏在她的體內,變換著花招折磨她。夜裏躺在床上,疼痛使她難以翻身。父親滿山挖草藥煎水給她喝,也不湊效。一天夜裏,母親把我叫到床前,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從明天起,你就跟我一起上坡割柴吧,你肩上早晚都得挎上背簍的。”

當晚,父親就為我編了一個小背簍。

剛開始割柴,我連刀都拿不穩。幾刀子下去,柴沒割掉,手指卻被刀割破了皮,血珠水一樣冒出來,疼得我又哭又喊。母親見狀,並不理會。隻是摘來幾片草葉,擦掉我手上的血跡,細聲說:“小心點,過一會兒就不痛了。”說完,又埋頭割柴去了。她一邊割,一邊觀察我的動靜,滿臉愧疚。

事實上,我的小背簍,每次都是母親幫我填滿的。單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把背簍填滿。這一點,母親是清楚的。她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想讓我過早地認識人生罷了。

記得那年我大概七歲,跟著母親上坡割草。初冬的綿雨,使山道一片泥濘。田野和遠山,都被雨水泡軟了,潮濕、虛幻,了無活力。地上的草,多半幹了苗。尚存綠意的,也被雨水淋濕,趴在地上,像在對哺育它們的土地懺悔。母親帶著我,從這個山坡走到那個山坡,幾乎找不到要割的草。她沉默著,一臉沮喪。直到天將黑時,我們才割得大半背簍草,朝家走。因我人小,走路不穩,且腳底打滑,幾次跌倒,周身濺滿泥漿。母親為攙扶我,也數次跌滑,崴了腳。我賭氣,站在路上哭著不走。雨淅淅瀝瀝下著,打濕我們的衣服和頭發。眼看天就要黑了,母親焦急地攏攏頭發,然後,用衣袖抹去我臉上的水珠,牽著我的手說:“孩子,走吧,跟著我的腳印走,這樣就不會跌倒了。”我踩著母親的腳印,一步步試著朝前走。我的腳印印在母親的腳印上,母親的腳印引領著我的腳印,像一個個路標,又似一串生命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