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一隻墨水瓶改裝的煤油燈(2 / 2)

姐姐從來沒有到過學堂,每次,她隻將我送至學堂對麵的田坎,就不送了。她對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從來隻存敬畏和仰望。我能想象,姐姐在目送我走向學堂的身影時,她那臉上壓抑的憂傷,和內心尖銳的疼痛。

直到我走進教室,姐姐才從她的守望中回轉身,去山坡割草。下午放學時,她又會準時出現在那條田坎上,接我回家。我在姐姐的接送中,一天天長大,姐姐也漸漸變得成熟。

僅幾年光景,姐姐完成了她一生所要經曆的事情。

有一天,姐姐終於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她嫁給了鄰村一個學木匠的小夥子。姐姐出嫁時,隻有十五歲。母親流著淚,賣掉家裏惟一一頭羊,給姐姐買了件新衣裳,和一雙解放牌膠鞋。從此,姐姐像那頭羊一樣,被人牽走了。姐姐走那天,我正在學堂上課。下午回到家,才發現姐姐住的房間,隻剩下那隻墨水瓶,安靜地放在桌子上。瓶子旁,是我送給她的半截鉛筆,和一個練習本。本子上,歪歪斜斜寫著一些錯別字。那些錯誤符號,記錄著姐姐的心靈秘密。每一個錯字,都是一道傷和痛。

姐姐的出嫁,使我們這個家,籠罩上陰影。

無論在學堂,還是家裏,我滿腦子浮現的,全是姐姐的影子。父親閑暇時,不是坐在院壩裏抽旱煙,就是站在姐姐離去的路口發愣。母親隻要一走進姐姐曾住過的屋子,就忍不住掉淚。姐姐為我們這個家,付出得太多了。姐姐的命運,是我們共同的命運。

後來,不知是為苦難的姐姐祈福,還是想重新點燃我們生活的希望,母親把那隻墨水瓶,改裝成了一盞煤油燈。入夜,母親將燈芯挑得長長的,桔黃色的火焰,越燃越旺,仿佛姐姐如花的笑靨。溫暖重又彌漫我們的屋子。父親伴著燈光,編籮筐。母親坐在燈下,納鞋墊。我則爬在燈旁,看書,寫字——我不僅要堅守我的信念,更要替姐姐完成夢想。

長夜漫漫,燈火煌煌。我獨自坐在深夜,麵對內心和靈魂,把一本本書,翻得破損不堪。有時太疲勞,眼皮像粘了膠水,睜不開,我就用辣椒水來點眼角,刺激自己的睡意和困頓。冬夜,寒氣重,稍微坐一會兒,腿腳就凍僵了。隻有呼吸,尚餘熱溫。母親知道我要久坐,做晚飯時,就為我備好滿滿一烘籠碳火,並一再囑咐:天寒,不要坐久了。可隻要我一想到姐姐,聽到父母睡夢中疼痛的呻吟,我內心的倔強,又春草般蘇醒了——我注定要成為一個守夜人。而那盞煤油燈,是夜間惟一的光源。它陪伴著我,迎接過無數的黎明和晨曦。

我到底從那盞煤油燈下,走了出來。

多年後,我師範畢業,站上了講台。夢想實現了,卻感覺不到幸福。當我看到講台下坐著的孩子們,那一雙雙驚懼而渴求的眼神時,我在想——他們會將我視作自己的下一個輪回嗎?

我又想到姐姐。自她出嫁後,我一直在心中尋找她。我想教她識字,然後,把練習本上的錯字,改正過來。否則,她這一生,都不知道曾經的生活,哪裏出了錯。

我再次見到姐姐時,她已經是一個母親了。當那個臉上糊得髒兮兮的孩子,叫了我一聲舅舅,我的心裏,湧起一股酸楚。那刻,我才明白——這輩子欠姐姐的債,永遠還不上了。

如今的姐姐,生活平靜而安詳,不再對一隻墨水瓶抱有幻想。也不再對那些喝墨水的文化人生發崇敬。在經曆過風雪之後的她看來,喝清水也能增加血液的濃度。苦難也能把一個人浸泡成熟,並成為精神上的強者。

缺少燈光照耀的姐姐,最終靠一盞燈活著。那盞燈,是她的孩子。也許,這個孩子會使她踏上另一條苦難的道路,一輩子也得不到溫暖和幸福,但能讓她一輩子活得有希望和信念。就像母親改裝的那隻煤油燈,雖然光源微弱,卻足以照亮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