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墨水瓶,是我從村頭的學堂偷來的。
學堂坐落在一個土丘上,周圍除生長著三棵棗樹和兩株柳樹外,看不見更多植物。木條的窗欞,灰塵密布。屋頂上的瓦,長滿青苔。陽光從瓦縫間瀉下,照在教室裏一張張憨態可掬的小臉上,夢一樣飄忽。整個學堂,攏共十餘個學生,一個老師。四季在這裏,是沒有色彩的,就像那些孩子眼裏,沒有春天和秋天,隻有麥子和麵包,田野和道路。他們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裏,安置肉身和心靈。
我是那一群缺少色彩的孩子當中,最早發現色彩的人。
那色彩,被裝在一隻墨水瓶裏,放在老師的講桌上。每天上課,我的注意力,都會被那隻瓶子所吸引,而完全忽略掉老師的講課內容。直到我的作業本上,出現一個又一個紅色的“×”時,依然沒有改變我對它的凝望和遐想。那種血一般鮮豔的液體,複活了我童年的記憶。
墨水瓶裏,總是插著一隻鋼筆。我喜歡看老師批改作業時的樣子,三根指頭拈住筆柄,將筆尖朝墨水瓶中沾沾,再在瓶口刮刮,瀟灑地在作業本上劃下“√”或“×”。時間在對與錯的對峙下,溜走了。一些人的命運,就這樣被改寫。
而老師,自然成了我的偶像——他不但可以判斷知識的對錯,還能判斷心靈的美醜,甚至預測一個人的未來。作為一麵鏡子,我從老師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方向和目標。
但我知道,要成為老師那樣的人,不容易。老師是喝過大量墨水的人,文化人都是墨水浸泡出來的。姐姐說,誰墨水喝得越多,文化越高。任何一瓶墨水,都將轉化成人身體裏的血液,並使之變得聰明、睿智。
姐姐的話,堅定了我在苦難中的信念——擁有一瓶墨水,學做一個文化人。
我不敢將這個想法告訴父母,怕加重他們的心理壓力。他們能讓我和姐姐活下來,並將我們中的一個送進學堂,已屬不易。作為父母,他們能做的,隻有這麼多。剩下的事,全靠我自己。
那是一個黃昏,放學後,孩子們都回家了,教室裏空空蕩蕩。晚風吹拂,楊柳婆娑。我躲在教室的椽梁上,似一隻等待覓食的老鼠,心跳鼓點般起伏。蟋蟀躲在牆縫裏,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夜色聚攏,空虛如水般將我覆蓋。我突然感到恐慌,從椽梁上滾了下來,疼痛加深我的懼怕。我顫抖著身子,迅速撬開老師辦公室的門,拿走了桌上那隻墨水瓶。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為一種來自心靈的驚悸,也為一條遍布生活道路的荊棘。直到天快亮時,我才睡著。睡著後,做了一個夢:
我成了老師的下一個輪回。
可夢,是要醒的。就像希望和失望,沒有邊界。
沒想到,我偷回來的這隻墨水瓶,會給姐姐精神上製造一場災難。
姐姐比我更加珍視那隻瓶子,每晚睡覺前,都要將其捧在手心,端詳半天,才能安然入睡。姐姐在看墨水瓶時,臉上浮現出一絲幸福感,仿佛她那蒼白的青春琴弦上,跳出幾個明快的音符。
一隻墨水瓶,不僅拯救了我,也激活了姐姐生命的潛能,和夢想的自由。
在接下去的時間裏,姐姐不再把精力消耗在勞動上,更多時候,她坐在桌前,望著墨水瓶發呆。偶爾,從我的書包裏,抽出一本書來,一邊翻閱,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我知道,姐姐是在以一種決絕的態度,對抗生活和命運。
父親看穿了姐姐的心思,每天早晨,故意提高嗓門說:“蘭蘭,你去送弟弟上學吧。”姐姐聽父親這麼一說,頓時神采飛揚,宛如一隻蝴蝶看見了菜花。但姐姐同樣是理解父親的,即使在送我去上學的路上,她也背個背筐,割草或割柴。任何時候,她都沒忘記幫助父母支撐起我們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山風吹散薄霧,朝霞染紅大地。姐姐牽著我的手,像牽著自己的一輪紅日,向村頭的學堂走去。若遇刮風下雨,村道一片泥濘。姐姐就戴個鬥篷,或撐把傘,將我扛在背上,馱我去上學。泥水濺髒她的褲管和臉龐,也濺濕他的憧憬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