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活著,是一筆債(2 / 2)

我顫抖的手從抽屜裏抓出一團皺巴巴的紙,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上麵的號碼是一條血緣之藤,栓著從我身上跑掉的一塊肉。電話通了,兒子在暗夜中的聲音微弱而短促:娘,娃小,病要想法治好。

當我扛著孫子連摔帶爬來到鄉衛生所時,黎明正從我的喘息中醒來。醫生揉著惺忪的眼說:“再遲一步,情況會更糟。”

那一夜,比我的一生還要漫長和難熬。

孫子的病好不容易痊愈了,我心中的病正在潮水般膨脹。

為給孫子治病,圈裏少了一頭豬和一隻羊,家裏僅剩一個饑餓的糧倉。

女兒回來看我。說他哥在工地上幹活時被鋼筋砸斷一條腿。怕我傷心,兒子兒媳隱瞞了實情。女兒的淚水流盡了我一生的委屈。兒子離開村莊時,記得我曾告訴過他:萬事小心,城市終究是別人的家園,你的腳沾滿泥巴,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你的根上長滿莊稼。可兒子到底還是沒聽我的話,他總是把我一輩子說的話,當作耳邊風。

聽女兒說,兒子出事後,包工頭怕承擔責任,躲了。像一陣風,瞬間匿跡。包工頭跑後,兒子的痛苦成了一個笑柄。媳婦心不甘,在工地上喊冤鳴不平,像一個瘋子,在招攬看客。工友們躲在角落裏,竊竊私語。惟恐大聲嚷嚷會惹怒監工,不發給他們回家的路費。

我惟一能做的,是去村頭的廟裏燒炷香,祈求我流浪在外的兒女不再流浪。

孫子又開始在每天夜裏叫:爸爸……媽媽……這次他沒有生病,他的叫喊是一隻幼鳥在呼喚父母歸巢。

老伴似乎也知道了兒子出事的消息,兩隻凹陷的眼眶裝滿了渾濁的液體。

我每天都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我擔心——我那苦命的兒子,在腿斷之後,還能否找到回鄉的路。

老伴走了,走得很平靜。他的痛苦終於得到解脫。他從倒下那天起,就已經死過一回。隻因舍不得我,他才重新活過來,分擔我的苦痛。

柴房裏置放的那口棺材,散發出檀木的淡香,那是他幾年前親手打製的。他做事總是那樣積極,人還健在,就對後事做了預算和安排。當時我說,咱倆誰先走,誰就睡那口匣子。他說,想得美,我肯定比你先行一步。他的預言果真靈驗,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就像他一輩子對我的嗬護和關愛,從未變過。

也許是我沒能照看好他的兒子,讓他傷透心,他才狠心撇下我,撒手西去。留下最後一段路,我一個人走。

也許他是心疼我,怕我過生日時,再沒人煮雞蛋給我吃,才提前去到另一個世界,先把雞蛋煮好,等我過去。

兒子拖著殘腿匆忙趕回來時,老伴早已入土為安。他的心還是那麼善良,他不想讓兒子看到自己的狼狽樣,他一生都沒給子孫們丟過臉。兒子爬在土堆上,嚎啕痛哭,他第一次發現躺倒的父親也是一道梁。

老伴走後,兒子又去了遠方。他怕自己殘廢後的單腿走不了多遠,就把我的孫子也一同帶上。他說,鄉村到城市的路很長很長,需要一輩人又一輩人不間斷地走,才可能望見城市的曙光。

兒子帶孫子走了,我最後的任務就是替他們守住這幾間破舊的空房。我怕他們哪天萬一走累了,或者被城市的巨手趕出門外,返回村莊時,也不至於沒一個遮陽避雨的地方。隻要有瓦片的地方,就有根在。有根在,就可以播撒種子,種穀子,種高粱……重建家園,孕育生命的胚芽,等待收獲的喜悅。

即使哪天我也走了,我就將墳堆和老伴的壘在一起,共同守著這片土地。直到離開土地的人重新回到土地上來。

不過,目前我尚活著,也隻是活著而已。

活著,是一筆債,從地獄還到天堂,也未必還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