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同情起母親,也同情起自己來。我是不是也在剝削我的母親,以致手足相殘呢?我從地上站起來,重新將撒掉的麥穗撿到籃子裏。母親已經割完了田裏的麥子,正在打捆。她看到我在撿麥穗,仍然不說一句話。等捆完了割倒的麥子,她就過來幫我撿麥穗。那個悶熱的午後,我和母親共同經曆了一場苦役。
和鳥雀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長了,就會發現它們生存的不容易。每年冬天,我和小李子都能在村頭的樹林裏,或山坡上撿到從天空中凍落下來的鳥。小李子隻要一見到被凍死的鳥,就倍感傷心。整整一天,他都不說一句話,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內心巨大的痛苦。我們都不知道那些死去的鳥,都來自於哪裏。也許是從山的另一邊遷徙過來的,也許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總之,它們在飛行的途中,遭遇到了不測。它們死於飛翔。說不定,那些死去的鳥,曾在某一個清晨或傍晚,與我們相遇過呢。我們曾親眼目睹過它們那翱翔藍天時的美麗身影,它們也曾看見過我們背著背簍,坐在田野上望著落日發呆的模樣。我們都在各自的世界裏打量和羨慕著對方。
有的鳥雀的屍體,一落到地上,就被貪吃的野貓或黃鼠狼刁去果了腹。幸運的,尚能留下一點殘剩的骨頭。大多數情況下,皆是屍骨無存。即使留下一地淩亂的羽毛,也會在短時間內,被大風吹散。每當我們看到地上沾滿鮮血的鳥雀殘骨時,心裏就一陣陣發怵。仿佛那些骨頭,是從我們身上掉下來的。小李子說:“鳥和人一樣,也是一條命。”為讓這些已經消失的生命能有一個好的歸宿,我和小李子去後山一塊能避風的草坪上,挖出一個個土坑,把那些可憐的鳥兒埋葬了。每安葬一隻鳥,我們就用竹塊在墳前插一塊墓碑。墓碑上還刻著我們替鳥兒取的名字。我和小李子一人取一個,都跟著我們姓吳。小李子平常喜歡山菊花,就給鳥取名吳山菊。我則喜歡天上的雲朵,就給鳥取名吳白雲。
我們一直相信,鳥雀也是有靈魂的。有時候上坡割草,從埋葬鳥雀的草坪路過,我和小李子都要走過去瞧瞧,在草坪上坐一坐,陪它們說說話。我相信我們所講的話,它們是能夠聽見的。小李子還用竹管做了一隻短笛,能發出類似於鳥叫的樂音。我們每次去看鳥,他都要掏出笛子,吹上一曲,算是對鳥雀的祝福,也是對他死去的父親的祝福。
我們也有疏忽的時候。一天下午,我們在樹林裏發現一隻受傷的畫眉。它的兩條後腿均被折斷,匍匐在地上,翅膀奮力掙紮著,兩隻眼睛蓄滿了淚水。我怕弄疼它,輕輕地將之捧在手心。它或許受到了驚嚇,一扇翅冀,摔到地上,暈了過去。小李子趕緊從他的衣服上,撕下兩片布條,將它的斷腿纏住,捧回了家。我們原本是要為它療傷的,那知道,天剛擦黑,它就奄奄一息了。我和小李子都深感愧疚,我們匆匆跑去後山的草坪埋葬完畫眉回來,已經看不清路了。第二天一早,當我們再次跑去看那隻畫眉時,眼前的情景讓我們吃驚。由於昨晚趕時間,我們把坑挖淺了,畫眉已經在夜裏被野物刨了去,隻剩下一個空空的泥坑。我和小李子相擁而泣,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個早晨。
四
沒想到,可愛的鳥雀,也能給人帶來不詳和恐懼。
有一段時間,不知從哪裏飛來幾隻烏鴉(我們那裏平常是很少見到烏鴉的),在村莊上空盤旋不去。等到半夜裏,它們就棲息在村邊的洋槐樹或柳樹上,放聲大叫。叫聲傳得很遠,渾厚而蒼涼。那種陰慘慘的調子,使整個村莊都籠罩上了一層恐怖的氛圍。每一個躺在床上的男女老少,都聽到了由這種鳥所傳遞出來的不詳的信號。我躲在被窩裏,身子縮成一團,雙手緊緊地捂住耳朵,背心直冒虛汗。第二天天剛亮,小李子就跑來問我:“你昨晚聽見鳥叫沒,怪嚇人的,我媽說,村子裏怕是要出啥事情了。”大人們白天一碰麵,也都在議論夜晚鳥叫的事。我父親說,還是在他小的時候,聽見過這種鳥叫。結果那一年天大旱,田裂開一兩寸寬的縫,家禽和人都死了不少。
也許是出於對其它鳥雀的認識,我和小李子並不相信烏鴉這種鳥,真就那麼邪乎。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我們邀約了村裏膽子大的幾個夥伴,去村邊活捉烏鴉。我們商量出了好幾種捉烏鴉的辦法,火把也準備好了。就在我們去捉烏鴉的前夜,村裏傳來的一個噩耗,徹底摧毀了我們的行動——村頭的黃嬸摸黑去岩洞裏背柴,掉下懸崖摔死了。這起突發事件,使村人們格外驚詫,都說黃嬸是重邪了。說來也真是巧合,就在黃嬸出事的當晚,那幾隻烏鴉居然神秘地從村莊裏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始終不相信,黃嬸的死跟那幾隻烏鴉有關。小李子也不信。但大人們是相信的。我和小李子仍然喜歡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去後山上看天空中飛來飛去的鳥雀。看一回鳥雀,我們就飛翔一回,也成熟一回。
有一種鳥,是村子裏人人都喜愛的,那便是燕子。不知人們為何對它情有獨鍾,視為吉祥鳥。燕子對人類也極其信賴,總是把巢築在別人的堂屋裏。每到燕子飛來的季節,村子裏的每戶人家,都敞開大門,歡迎燕子入住。要是燕子能在哪家住下,那家的主人一定會非常高興,這預示著他們家來年將有喜事盈門。但燕子是鳥類中脾氣最怪,也是最通人性的一種鳥。它若是造訪一戶人家,往往先要繞著堂屋轉上三圈,了解一下這家人的大致情況。比如,是否勤勞,是否講究衛生等等。若情況令它滿意,它便住下;若不滿意,它便唧唧呱呱地吵上一陣,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我們家很多年都沒有燕子光顧了,父親為此大為惱火。他把這種煩惱,統統算在我的頭上。這麼多年了,我這隻一直被他圈養的鳥兒,既沒能承載他的夢想,也沒能放飛他的希望。我不過是他失敗人生的另一個翻版。
父親大概是徹底對我失望了,在我十六歲那年春天,他讓我跟著姑父去外地學做木工。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離開村莊,離開親人。後來,據母親說,我走後不久,家裏就來了一對燕子,還產下一窩幼崽。為此,父親興奮了好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