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學會不哭。在我們這幾個孩子當中,雪梅是最堅強的,別看她是個女孩子。當其他人都在羨慕鳥雀的自由時,隻有她在擔心鳥雀飛得累不累,會不會有人那樣的孤獨感,遇到痛苦的事情,它們是否也會流淚?雪梅已經是她父母生的第三個孩子了。她的父母一直想生個兒子,可偏偏天不遂人願,一連三個生的都是丫頭。雪梅的大姐一出世,就遭到父母嫌棄。待其長到七、八歲時,就被天天趕去坡上幹活。回到家裏,還得承擔洗衣、做飯等事情。要是有一點做得不滿意,父母又是罵,又是打。她右腳的踝關節,曾被她父親用板凳砸斷過,從此,她便成了個跛子。等到雪梅二姐降生的時候,她大姐的日子就更慘了。每天照常幹活不說,還得義務肩負起照看妹妹的責任。她們的父母為了生兒子的事,經常吵架,鬧得一家人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他們基本不怎麼管孩子,隻要孩子還有口氣,不至於餓死,就心安理得了。雪梅的大姐因為有了自己的切身經曆,她非常同情妹妹的處境,並已經看到了其未來在這個家庭裏的辛酸,故她總是十分善待自己的妹妹。冬天怕她冷,夏天怕她熱。雪梅的大姐想:既然命運安排她們出生在一個家庭,成為姊妹,就應該相互憐憫,彼此溫暖,血總比水濃。但越到後來,雪梅的大姐實在無法忍受父母對她們的冷漠,在一個刮風的下午,她帶著妹妹從村子裏失蹤了,至今音信杳無。
雪梅的父母對她,之所以比對她的兩個姐姐稍微好一點,完全在於他們對兩個失蹤女兒的歉疚,再加之村裏人對他們的指責,覺得良心上過不去。盡管如此,他們對雪梅仍未給予足夠的關心和疼愛。他們的主要心思,仍舊放在生兒子上。雪梅喜歡和我們在一起玩,把她內心的秘密說給我們聽。她給我們講她父母的殘暴,也給我們講她父母的可憐。我們問雪梅:“恨你爸媽嗎?”她低頭沉思良久,然後,抬頭望著天空中的鳥雀說:“恨有什麼用,誰讓我是他們生的呢!”
雪梅的父母希望她能早點嫁人,給家裏掙些收入。在我們村,女孩子隻要滿了十六歲,就有媒人來提親了。即使媒人不來,家裏的人也會主動找媒人張羅的。他們想,姑娘家遲早都是別人家的人,早嫁晚嫁都是嫁,何必要白白地替別人多養那麼幾年呢,純粹是糟蹋糧食。雪梅的父親跟她講一回嫁人的事,她就反對一回。雪梅跪在父母麵前說:“媽,爸,別讓我那麼早嫁人,行嗎?”語氣近似哀求。但自始自終,她沒掉一滴眼淚。
鳥繼續在天空上飛翔,我也在飛翔,雪梅也在飛翔,小李子也在飛翔。雪梅真正的願望,其實並不是做一隻鳥,而是成為一棵樹。她說:“做一棵樹好,風吹不倒,太陽曬不枯。”雪梅是善良的,她夢想成為一棵樹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鳥。她想讓那些在天空中飛累了,或者迷失了方向的鳥雀,都能來她的樹冠裏遮陽,避雨,築巢。她想讓自己這棵樹,成為鳥雀的樂園,鳥雀的天堂。隻要鳥雀們快樂,她也會很快樂。
但雪梅又是單純的。人的一生,很多事情,總是由不得自己安排。就像一群鳥,總會被大風吹散,總會被寒冷凍傷。雪梅終究還是嫁人了。她出嫁的時候,還不滿十六歲!
三
我對父親的言聽計從,令他頗為得意。他將自己先前對鳥雀的興趣,漸漸轉移到了我身上來。跟一隻鳥相比,我更實際,更容易掌控。我是父親圈養的一隻鳥,我逃不出他的視線,逃不出哺育我的村莊,逃不出我的命。
母親或許是惟一關心我的人。她隻要看見父親指使我幹這幹那的時候,就會給父親遞一個眼神,然後,輕言細語地說:“娃還小,別傷了他身子骨!”父親對母親的勸告無動於衷,照樣我行我素,一副家庭主人的傲慢做派。但隻要父親一轉身離開,母親就立刻上前奪下我手中的活兒,由她幫我幹完。
有一年夏天,我跟著母親去地裏收割麥子。毒辣的驕陽炙烤著大地,金色的麥浪隨風擺動。母親蹲在麥田裏,專注地割麥,汗水泡濕了他的前胸和後背,麥葉子把她的臉和手都劃出了血痕。我跟在母親身後,撿漏掉的麥穗。也許是天氣炎熱,我的心裏有些焦躁,一種悲憤的情緒使我對正在幹著的活感到厭倦。我把手裏的籃子一甩,麥穗撒得滿田都是。母親停下手裏的活,回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一句話,又低頭繼續割麥。我坐在麥田裏,心空虛得難受。就在我沮喪到極點的時候,我發現麥叢裏有三五隻麻雀,在跳來跳去,搶奪麥穗。其中兩隻麻雀,為了爭嘴,而打起架來,被扯掉的羽毛落在地上。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真不明白,偌大一塊麥田的麥子,難道還填不飽兩隻麻雀的肚子嗎?它們竟然還要為一刁麥穗,爭得頭破血流。有的麻雀更大膽,幹脆直接把窩築在麥叢裏,讓它們的一家大小都能豐衣足食。這些麻雀們,不但不勞而獲,剝奪了別人的勞動成果,還不懂得珍惜,同室操戈,手足相殘。
母親是大度的,也是寬容的。她既然能夠忍受我的暴躁,自然也能忍受幾隻麻雀的刁蠻。況且,即使那些麻雀不來偷食田裏的麥子,她的收割也無法填滿我們家那個空乏的糧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