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艾草和菖蒲浸染的端午(1 / 3)

端午節來了。

天剛亮,母親就去後山的窪地,割回艾草和菖蒲,用一根紅繩子捆著,掛在老屋的門楣上。艾草很鮮嫩,葉片尖細,青澀的汁液似要撐破葉脈。菖蒲則是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懸垂的劍鋒上,掛著一顆晶瑩的露珠,仿佛它流出的淚滴。我站在屋簷下,靜靜地看著它們,像凝視一件充滿神秘的事物。內心肅穆而敬畏。它們那帶著潮濕水腥氣的青翠的色澤,不止染綠了我惺忪的眼睛,也染綠了鄉村早晨的炊煙,圍繞炊煙飛翔的鳥群。

太陽還沒有出來。房屋周圍生長的李子樹、桃子樹、櫻桃樹、核桃樹在濕氣氤氳中,正舒展著枝條,呼吸新鮮的空氣。院子邊的晾衣繩上,落著幾隻麻雀。蓬鬆的羽毛,很有光澤度。遠遠看去,像幾個穿著麻布外套的小矮人。它們安靜的時候,就那麼呆呆地站著。不嬉戲,也不吵鬧。與背後的菜園子,以及遠處的地平線,構成一副簡練、有力,極富浪漫情調的素描畫。讓人看了,內心暖烘烘的,溫熱又安靜。

若單憑這樣,就將麻雀認定為可愛,乖順的小家夥,那就錯了。麻雀是非常機靈的。它們看似安靜地呆著,實則在養精蓄銳。黑溜溜的眼睛,一直盯著院子中間那個圓圓的簸箕——簸箕裏裝滿了白生生冒著熱氣的糯米——那是母親剛從鍋裏撈出,等糯米冷卻後來包粽子的。麻雀見院子裏有人,找不到下嘴的機會,隻能充滿耐心地幹耗著。

奶奶坐在屋簷下,剝麻。麻是才從山坡割回來的。淺綠的葉片,泛著銀灰。每年的端午,奶奶都要剝許多麻。她將那些麻杆子,放在洗腳盆裏,用清水泡著。過一兩個時辰後,麻杆被水泡軟了,再用一根竹片,像剔膳魚骨頭一樣,輕鬆將麻皮剝離。綰成一束,掛在樹枝上曝曬。等麻皮曬幹後,就搓成繩子,用來穿牛犢的鼻孔;或者,分給治喪的人家包孝帕。在我們家鄉,麻被譽為一種神異的植物,可辟邪。據說,隻要在端午這天剝麻,就可以驅除一切魑魅魍魎,保四季平安。而剝麻這件事,一般都由家中老人來做。老人閱曆豐富,見多識廣,是壓得住邪的。因此,端午剝麻,便成了老人們的特殊儀式。剝麻的老人,不僅長壽,而且有福。

天色比先前明亮了一些,朝霞出來了,田野和遠山,鋪了一層紅色的染料。圈裏的牛開始芻草,羊望著田坎邊上的青草,咩咩地叫。晾衣繩上站著的麻雀,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嘰嘰喳喳鬧成一片。從繩子的這頭躥至那頭,又從繩子那頭躥至這頭,像一群學滑步的舞蹈演員,在練習技巧。好不容易等到院子裏的人走開,這群大地上的精靈,俯衝著飛向院子中間的簸箕,叼上滿滿一嘴米粒,迅速振翮高飛,消逝在這個被艾草和菖蒲浸染的早晨。

有一種東西潛伏著,我們看不見。它隱藏在凝固的空氣中,混雜在漂浮的灰塵裏。它習慣於躲在暗中偷窺人間的秩序。我為這麼一種不明身份的事物,深感恐懼。

母親端來一個瓷盆,盆裏裝滿濁黃的液體。液體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苦味和辛辣味道,嗆得我流淚。我問母親:這是什麼水?母親瞪我一眼,示意我別多嘴。她那神神秘秘的樣子,好像正在進行一場嚴肅的祭祀活動。事後我才知道,那盆水,是用艾草、菖蒲、大蒜、老薑熬出來的。母親將我叫到院子裏,讓我脫掉衣褲,赤身裸體站在天空下。我拒絕聽從她的命令,又哭又鬧,死活不肯脫。母親板著臉,放下手中的瓷盆,三兩下便剝去了我的衣服和褲子。她在強行做這一切時,始終不說一句話。仿佛冥冥中有人在監視她的行為,惟恐一說話,就會造成對監視人的不敬。我被剝光衣褲的身子,像一條被人拖上岸的魚,顯得僵直。沒等我回過神來,母親便拿起一根艾草,沾了瓷盆裏的水,從頭到腳,在我身上拍打。一邊拍一邊念:

艾葉香,艾葉苦

驅痛驅寒在端午

菖蒲青,菖蒲尖

防災防邪在今天

大蒜和老薑

蚊子螟蟲全殺光

……

我緊閉雙眼,被母親的咒語籠罩著。母親的咒語,充滿時空的奧秘。我仿佛被這種咒語所感化,生長出翅膀,整個身體都在向著高空飛升,脫離大地。等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軀體全被藥水染成了黃色,像敷了一層保護膜。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身體都被一種苦澀之味包裹。甚至晚上睡覺,都感覺身子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被一盆藥水浸泡,漂浮著。即使做夢,也帶著苦澀的馨香。我童年的記憶,就這樣染上了艾草和菖蒲的汁液。這種汁液,還滲入血液裏,把我的生命也過早地泡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