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擊著築，心裏卻潮水洶湧，血流得更快了。你的名字是狗，難道你也要真的像狗那樣卑賤屈辱地活著嗎？不！你是高漸離，你是人，你該活得舒展活得自尊活得坦然。死是早晚的事情，你不能為了最後一刻死得平靜，就把生命的大事給耽誤了呀！荊軻已經作出了他的選擇，高漸離！現在到了讓你來選擇的時候了。
高漸離暗暗下定了決心。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生存的意義，這是許多人生活一輩子也明白不了的。他要重新拿出他的築，他要重新演奏他的樂曲！此外還有一個隱秘的計劃，他還不敢說，隻是感到了激動的欣喜。
高漸離從回憶中猛醒過來，大廳裏客人們還在等著。他擦去淚痕，換上從前那身體麵的衣服，梳理了頭發，別上發簪，抱起築——雖然他還叫李狗子，可他舉手投足的翩然風度，儼然又是當年鬧市行樂風采張揚的高漸離！
李狗子出現在大廳裏，本來喧鬧著的客人們忽然鴉雀無聲，主人放下酒杯，呆呆地看著，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上前向高漸離行了個禮，說：“李先生！我眼光粗鄙，從前不認得您的風骨，請原諒我過去的怠慢吧！您請上坐！”
高漸離一言不發，坐下扶好築，開始擊奏。他一邊彈奏，一邊想起了往事，情不自禁地高歌起來。這天的客人們，都是感動地哭著回去的。
高漸離擊築的名聲越來越大，全宋子縣的人都知道有位李狗子先生擊築水平一流，誰家宴客都一定要請李先生去擊築。再後來，連秦始皇都聽說了李狗子的大名。秦始皇喜歡聽築，他馬上派人去傳李狗子進宮。
高漸離麵對著秦始皇的使者，他感到重要的時刻要來了。
高漸離離開宋子縣的時候，縣裏的男女老少都來為他送行。那家主人難過地說：“李先生，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聽到您的築聲呀。”高漸離慘淡地笑笑，說：“很快的，很快的。”他心裏頭一陣痛楚，他自己知道，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將永遠離開他的聽眾們，追隨荊軻，走上一條沒有退路的道路。
高漸離來到鹹陽，進了皇宮。秦始皇見了他，問：“你就是李狗子？”
“是。”高漸離低著頭說。
“你會擊築？”
“會。”
“擊。”
高漸離給秦始皇演奏了一曲。秦始皇聽了，說：“嗯，很好，你就留下來，為朕擊築吧！”
“是。”高漸離順著眉，垂著眼說。
第二天早上，高漸離住處的門忽然被人踹開。一群武士湧進來，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瘦弱的高漸離拎起來就走。高漸離大著膽問：“你們是誰？要幹什麼？”一個領頭的喝道：“別羅嗦！你自己心裏清楚！進了宮見了皇上，你自己分辯去吧！”
高漸離覺得臉上一片麻木，心裏緊張得砰砰直跳：這是怎麼回事？難道為始皇帝奏了一曲，就被他看破了心事？這萬萬不會吧……
進了宮，武士們把高漸離一把扔在地上。高漸離爬起來，跪在地上，給秦始皇磕了頭。
“你到底是誰？”秦始皇厲聲喝問。
“小民李狗子……”
“大膽！你以為朕什麼都不知道嗎？告訴你，朕已經調查清楚，你根本不叫什麼李狗子，你是當年逆賊荊軻的同黨，你叫高漸離！”
高漸離一聽，一下子癱坐地上，完了，自己就這麼不出一聲地完了……
也罷！荊軻不怕死，難道我高漸離就怕死嗎？不能害怕，要勇敢些。想到這裏，高漸離挺起身子，目光直射秦始皇。
“我的確叫高漸離。”高漸離淡淡地說。
“哼，你不怕死嗎？”秦始皇揚起下巴，緊緊盯著高漸離的眼睛。
“我沒有什麼好怕的。”高漸離說。
“哈哈，好，有勇氣！朕不殺你，朕要留著你為朕擊築。不過……”秦始皇注視著高漸離的雙眼，說：“擊築的時候，注意力要集中，你這雙眼睛對你來說，太多餘了吧！擊築的人，不需要你這麼目光如炬的眼睛，哈哈哈哈……來人！把他拉下去！”
秦始皇的武士們點起火來，用煙把高漸離的眼睛生生地熏瞎了。
從此，高漸離被秦始皇豢養起來，專門為秦始皇擊築。
高漸離擊築的技藝真是完美，不論哪一次表演，在場的聽眾們總是被他的音樂深深地感染。大家都說高漸離的築天下第一。隻有秦始皇這樣了不起的皇帝，才能擁有這樣了不起的樂師。
聽到這樣的誇獎，高漸離的心裏就漾起一陣深深的悲傷。他想死，一旦死了，就都可以解脫了。可他不能死。他得活著。他沒做完該做的事情以前，還不能死。
秦始皇越來越喜歡他的音樂，越來越親近他，對他的戒心也越來越小了。高漸離偷偷地在築裏灌上鉛，墜得沉甸甸的。他等待著那個重要時刻的來臨。
這天的宴會上，秦始皇喝多了酒，搖搖晃晃地離開座位，大聲跟大臣們說說笑笑。高漸離一邊擊築，一邊聽著秦始皇的聲音——失去眼睛以後，他的聽覺更加靈敏了。他聽到，秦始皇在他右後方十步遠的地方。再近一點吧，再近一點，七步，五步，來了，他來了，時機到了！高漸離猛地抱起築，霍地站起身，朝著秦始皇的方向狠狠砸去！
“砰！”築砸在了地上，摔得支離破碎，露出了裏頭藏的鉛芯。高漸離也撲倒了。旁邊站著躲過一劫、驚魂未定的秦始皇。
“你怎麼敢——”秦始皇吃驚地喊。
一群衛士跑上來，把高漸離抓了起來。
高漸離麵向秦始皇的方向，黯淡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說：“隻是心裏敞亮，畢竟還不夠啊……”
高漸離，擊築天下第一的高漸離，就這樣帶著遺憾死了。他那激越慷慨、出神入化的築聲，也隻有憑借人們的記憶和想象，才能訴說這段蕩氣回腸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