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湯鍋子(1 / 2)

韶山,花明樓,灰湯三角之勢。前兩地因偉人而名,灰湯則以湯鍋子(溫泉)而名。溫泉並不希奇,奇的是灰湯溫泉其溫度之高衝出了亞洲。我們常說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豪言壯語,可見能衝出亞洲,灰湯之名也就不虛了。

灰湯溫泉的名字很奇,老一輩人都叫它湯鍋子。為什麼叫湯鍋子,我無法考證來曆。據我的記憶,可能與地理形狀有關。原始的溫泉噴口,像一口鍋,圓圓的,淺淺的。仿佛底下有盆火,鍋裏浮著一層水泡泡,像爆豆子一樣跳起來,生雞蛋丟下去,眨眼間就得撈上來,要魔術師的速度,否則就煮過了,成了一砣準石頭。每年都有一兩個外地人在這裏以手試水,結果隻剩下五根爪子一樣的骨頭。後來一旁立了告示,悲劇才沒像春天的嫩芽一樣長出來。這口“鍋”旁,還有一口“大鍋”,其實就是江南很普通的池塘,目到之處皆有。池塘不深,百年不遇的幹旱也碧水漣漣,魚兒在水底遊玩。這是一口鴛鴦鍋,靠溫泉噴口一邊,三十度恒溫,另一邊則隨季節唱四季歌。據傳,這口鴛鴦鍋養出的鴨子是上上品,叫湯鴨,專供皇家食用。自從沒了皇帝,這湯鴨也就沒了。湯鍋子裏的水含有多種礦物質,主要成份是硫,可治風濕、皮膚病等諸多疾病。灰湯人的標誌,一口黃牙。是水裏的硫作怪。我離開灰湯三十年,至今還洗不盡那印跡。

灰湯地殼下熱情如火。熱情如火的地殼上,有我夢幻般寧靜的稚嫩記憶。記憶中的灰湯太小太小,小得不知如何描述。一條“丫”字型公路,一端通韶山,一端通寧鄉、花明樓,另一端就去了一些讀者不知名的地方。小小的灰湯有兩條河,有條沒名字,是以沙子為主的小溪,在我的記憶裏,一直以無名河相稱。另一條河,名字很有知名度,可惜與另一條河流同名,不知是那條河重複了它,還是它重複那條河。這個冠名權的官司,灰湯鐵定打不贏。那是一條紅色河流的名字,十三億人的紅色記憶。我本不想說灰湯這條河的名字,沒辦法,要說灰湯,就繞不過這條河。我隻好硬著頭皮寫下“烏江”。不敢和長江、黃河以及幾條省級河流比,就是和寧鄉縣城那條叫溈江的小河比,也算不上江。除了春季發洪水有些浩浩蕩蕩外,其餘季節叫河就慚愧了。河中心一股小小的水流,仿如桂林樂滿地的激流衝浪。月夜站在上遊,朝河水裏一望,會讓你糊裏糊塗覺得天上一個月亮,地上還有一個月亮。下遊有了溫泉加盟,就有些雲霧遼繞,如入仙河。那溫泉急急地從地裏鑽出來,在湯鍋裏跳兩下,就安安靜靜地躺在烏江的懷裏。

灰湯冬日的陽光,在我的記憶是花枝招展的。尤其是多日陰雨後的陽光下,烏江沿岸,花花綠綠的被套、衣服,萬國旗般飄揚。三鄉五裏的婦人們,挑著一擔籮筐,笨重的腳盆和水桶在籮筐裏晃悠著,一路還帶來了婦人的笑罵聲和小孩兒的吵鬧聲。這種熱鬧,最早感受的,是那條二百來米的街道。要在平時,用老人們的話說,趕得鬼出。一聽到陽光燦爛的街道上踩出陣陣笑聲,我的心裏就樂開了花,催促母親快拆被、帳。我給母親幫忙,因不得要領,有時越幫越忙,越幫越亂。

那年,我淚別母親,獨自闖進一個叫嶽陽的陌生城市,才發現生活中最煩心的事,就是對髒被帳、髒衣服的處理,這時,全然沒了少年時的欣喜。那時,母親還沒把髒衣服準備好,我就喜癲癲地提著水桶出了門。來到烏江邊上,母親分門別類把被、帳、衣服放進腳盆,我就從沙裏扒開了二條溝,冷水熱水都引了過來。接下來我的任務就是雙腳在腳盆裏不停地踩,從渾水裏踩出一盆盆清水。雖是寒冬臘月,頭上的太陽卻暖暖地貼在臉上,雙腳泡在溫水裏,身上的血液有如春日般歡騰,額上有了細細的汗珠子。婦人們的臉上,也紅得發光。

中午,母親回家了,我舍不得烏江旁的熱鬧,借口看守被、帳,留了下來。三鄉五裏來的婦人們,都帶著幹糧。母親是老師,婦人們都認識我母親,一說秦老師的兒子,立即把手中的幹糧和笑臉送給我。有時我也幫她們在腳盆裏踩踩衣服。我那雙白白細嫩,被溫水泡得紅紅的小腳,踩在一盆看不到底的黑水中,仿如一節出汙泥的藕。我家洗了衣服的水渾渾的,從沒有這樣如糞水一樣的記錄。我把這一發現告訴了母親,母親立即警覺而又認真地說:農民在田裏種田,衣服雖髒一些,洗出來的水黑一些,可他們的內心是純樸的,美的。我記得母親給我們上語文課時,也說過這樣的話。不記得是那一課了。母親說的沒錯,我收藏了三十多年的那些婦人們的笑臉,現在翻出來,一張張仍是滿足而幸福的花朵。該洗的洗完了,幹糧也吃完了,天空無雲也無風,婦人們像涼衣服一樣,也把自己懶散地涼在沙地上,眼看太陽在遠處要掉下去了,才收拾一天的辛勞和幸福打道回府。

無名小河汊就在“丫”字路口。河寬不到二百米。灰湯的中心就在兩河構成的三角形裏。在我的記憶裏,灰湯沒有街。商店(當年叫供銷社)、醫院、肉食店、人民公社大院,就像擺積木,稀稀散散地擺了一個“T”型。生活在這塊熱土上,雖清貧,但不失安詳、靜謐,且也有幾分幸福感。我是家中老大,家中排隊購物的任務,大都離不開我。起個大早,去肉食店排隊買到一塊豬肉,那種快樂,就像股民一連幾天撈到漲停板,連鼻子都笑歪。但也有氣得跺腳的時候。有個星期六下午放學得到一個信息,供銷社要來煤了,我連飯都來不及吃,就跑去排隊。灰湯人排隊最實在,從來不加塞,也不在地麵劃圈或用橙子虛占位子。母親給我送飯來時,供銷社的院子裏,長長一溜,像一根豬腸子盤了一圈。到半夜裏,這根豬腸子一樣的隊伍又加長了,成了二圈。第二天早晨,運煤車到了,我白辛苦一晚。看著排在我前麵的人一個個心滿意足地散去,最後輪到我麵前時傻眼了,連地麵上堆了煤的黑色印跡都被我前麵那人挖走了。我突然哭了起來。我仍記得,一看沒煤了,淚水就像消防隊員的水槍一樣衝出來。就在這時,有人突然喊:大家不要動,明天還有一車,按現在的排隊發號,明天帶號來買煤。我成了一號。心裏那份高興,一下就把淚水收了回去。我是一號,一號。我幾乎是邊跑邊喊著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