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湯鍋子(2 / 2)

三十年後,又回灰湯,我的灰湯已是夢裏灰湯。一是沒有親屬在灰湯了,我對灰湯來說完完全全是過客。二是除了一條小河汊和那條與紅色河流重名的烏江還依然故我,除此就是一個重生的灰湯。

去灰湯前一天,春日寒潮的尾巴還在江南擺動,然而,在灰湯那“丫”字路口迎接我的卻是一縷縷熱烘烘的陽光,從頭到腳都散發出舒暢。下了車,放眼一望,哇!沒錯吧,這是灰湯?沒錯。憑這“丫”字路口,就是灰湯。無名河和烏江構成的三角地帶,像一個快要擠爆的容器。這裏的男男女女們,還在把一些樓房和店鋪拚命往裏麵塞,同時塞進去的還有發財和發財以外的欲望。仿佛在進行一場競賽,看誰能占領最後一絲絲空間。一溜兒排開三層小樓,一樓全是店鋪。有賣衣服的,有賣雜貨的,有賣圖書的,還有賓館、酒店。一樓店鋪一律向外擴張,連汽車經過這裏也隻能踏步走。其實,不管我如何描述,灰湯的外景,也就是全國小城鎮的複製品。

但,灰湯不再貧窮!

我在街上溜達。林立的店鋪,我隻對那家小書店有興趣。其實,這家小書店也是一個複製品,是一個城鎮小書店的複製品。有新書出售,也有舊書出租。新書以農技方麵為主,舊書武俠類和動漫類居多,沒想到還有不少日本動漫圖書。我的記憶裏,供銷社買紙筆的櫃台,大慨有四分之一的位置是圖書,全部加起來也不到十本書。那時我很想買一本《紅色娘子軍》的連環畫,往供銷跑了上百次,最後還是托親戚在寧鄉縣城買的。書店老板娘是母親的學生。她一聽到我母親的名字,就立即到隔壁副食店買花生、瓜子,還有水果,招待貴客一樣。她說我沒變,剛進店時,就覺得很麵熟,隻是沒想到。在我的記憶深處,使勁挖也挖不出這個書店老板娘少女時的模樣。倒是當年冬日暖陽下,那些洗衣婦人們,在我記憶的底層跳了出來。這書店老板娘倒有幾分像當年的洗衣婦,尤其是那口黃牙。再仔細一看,又不太像,書店老娘臉上,沒了那種暖陽下的悠閑和滿足,那眼角眉梢似乎還在某個夢中。在我和她的交談中,也印證了我的觀察。她說生意難做,想到縣城去做,本錢又不夠,真不知如何好。此時,我仿佛看到她內心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如這店鋪一樣,窺頭窺腦地朝外擠,就算隻多占那麼一點點空間,也舍得下大力氣。

當年,站在這家書店的位置,就能看到烏江岸邊飄蕩著花花綠綠的色彩,現在我眼前除三層小樓和店鋪,就是匆匆的人流和汽車。我說去看看湯鍋子,書店老板娘說,沒東西看了,那地方早不出水,都進了水塔,送到對麵山裏了。對麵山裏,距“丫”字路口兩公裏,過去是療養院,現在改成了度假中心,有幾家度假村式的大酒店,還有夜總會,歌舞廳類的娛樂場所。前年,中央台的新聞聯播,對山裏麵一些不能見光的事,曝了光。我一說老家灰湯,朋友們腦子裏立即出現兩個關鍵詞——溫泉、美女。我憑印象,找到了當年湯鍋子的位置。幾株被霜打得隻剩下了一口氣的野菊花,飄飄搖搖地守護著那幹裂了的湯鍋子。曠野一片蒼涼的遼闊,一種霧藹散出後的赤裸裸的遼闊。一個龐然大物,把湯鍋子吸幹了。它吸進去後,不但往對麵山裏吐,還有它身邊的地熱試驗站也要。早幾年還聽說,要在寧鄉縣城建一個度假中心,也要它一口氣送到縣城,不知計劃實現沒有,後來就沒了消息。我抬頭一看,藍藍的天空,被縱橫的管道劃成了豆腐塊,我有一種誤進了化工廠的感覺。麵對沒了色彩的故地,我沒來由地產生一種傷感。我自知我的傷感沒道理。讓那寶貴的熱量,像野馬一樣流浪,多可惜?多大的浪費?但我還是有些傷感!

灰湯不再寧靜。

浮澡和喧囂中誕生了一個全新的灰湯。我能理解不再寧靜的灰湯,也祝願這片熱土,隨著時代的步伐不斷更新,永遠充滿活力,永遠是一個變化著的全新的灰湯。

灰湯是屬於時代的,故裏灰湯隻是我記憶深處的珍藏品。

二零零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