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以上三個安撫殷商遺民的手段在當時有效果:宋國方麵,宋人(殷人)安頓下來。九夷方麵,任其發展,後竟為一國。魯國方麵,更成為周邑之外的另一個周王朝政教中心,雖與九夷隻隔一個海灣,與宋衛(衛也是殷商故地)非常近,但魯地之民更親近周,而不再親近殷。畢竟,那已成過去。現有一切,都是周。宋也是周,衛也是周,列國與魯國,全是周。孔子曾想“居九夷”,後來沒去成。
孔子本是殷人之後,卻說“吾從周”,這種現象的出現,不是因為武王的暴力,而是因為周公的“合教改革”。當殷人與周人同一上帝,同一祭祀,同一儒服,則殷人與周人自然合而為一。
但事情又還沒完。周公歿後,過了幾百年,到了東周,宋國的宋襄公突然鬧起“複國遊戲”,明說要恢複殷商,其實要做齊桓公之後的又一個中國霸主。此事見載於《左傳》。但宋襄公失敗了。不過由他掀起的複國運動卻好像有燃起之勢,宋、衛、魯等國似遙遙相呼。
孔子正於此時出場。孔子周遊列國時,在宋演禮,遭到宋司馬的破壞,這就是一次與複國運動的交鋒。孔子以殷人正統的身份宣告了周王朝因天命所屬,具有無可動搖的合法性,“吾從周”,話說得很明白。可以說,孔子阻止了當時一場足以撼動中國的動亂。孔子此舉,充滿了因時而變、又天道不變的周易精神,實是周公當之無愧的傳人。
孔子在安撫這場動亂時,為向周王朝表明心跡,他專程去了一趟周邑。一是麵謁周天子,這時他是以殷商遺民領袖的身份說話的。孔子去見的第二個人是老子,這才是他去周邑的真正目的。
孔子是繼周公之後的魯國太廟祭司,而老子是周邑太廟祭司,他們這次兩地“牧首之會”,實是改變了中國當時、後世的一次曆史大事件。
孔子必須去見老子,向他取得諸多關乎律法的正典,以正國人之心。
老子的職份
說到這裏,我必須先為老子正名。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裏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守藏室之史是個什麼官?現在學界流行一個說法,說老子是當時的國家圖書館館長,此說無誤。夏商周三代的圖書形式主要是鼎、骨與簡刻。王室藏書之地稱“藏室”、“冊府”,即國家圖書館。因為三代的書很特殊,不是紙書,而是器物書,它體積大、重量大,必須要有專門的大房子安置。地上是天房,地下是地窖,故稱“藏室”。管理三代圖書的史官之名,夏稱太史令,商稱貞人、作冊、史,周稱大史、小史,國家圖書館館長就是大史。
那麼,老子是大史還是小史呢?《公羊傳疏》載孔子去周邑見老子後,又曾派弟子“求周史記”,“得百二十國寶書”。我又聯係《史通·史官建置》的說法:“大史掌國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誌。”得出了老子正是大史兼小史、地位特殊又崇高的當時國家圖書館館長之結論。“周史記”即周朝正典,指周禮、周易、周書等書,“百二十國寶書”即邦國之誌。老子既然有權力同時給孔子周朝正典與邦國之誌,他本人自然是大史兼小史的館長。不過我這個考證已無新意,因為老子是國家圖書館館長已是公論,我隻不過自己又證明一遍罷了,過一過考證的癮。我在此想說的是:
一,周的史官即天官,是當時的祭司。
不是誰都可以管理周室圖書,圖書,尤其王室圖書,裏麵有國家重要的檔案、情報、地圖,以及更重要的祭祀記錄、王室族譜,是國家命脈,是王位保證與王位象征。試想,沒了祭祀記錄,祭司怎能憑空禱告?又試想,沒了王室族譜,新天子怎樣上台證明自身?
因此,周王室圖書的管理者地位極其崇高,簡直就是掌握了國家的命脈、機密與權杖,從宗教方麵講,這人比周天子更接近上帝。這人,隻能是大祭司。商周文獻出現頻率極高的兩個詞“王”與“史”,往往伴生出現,這實即君王與祭司同時掌國的證明。
夏商周都以宗教立國,如果君王兼為大祭司,則無二話。如果君王是君王、祭司是祭司,則祭司手中必有權杖,以製衡君王。而管理圖書,就是祭司權杖的最重要體現之一。老子為周王室祭司,亦即全中國的大祭司。“守藏室之史”,這個官可不是一般的官,斷不是後世如太史公父子、劉向父子那樣僅僅是史官。
二,周的守藏室不是獨自一室,而是在太廟中。
守藏室是太廟的重要組成部分。從這一角度講,守藏室即太廟,太廟即守藏室。它既是周王室祭祀祖先的家廟,又是祭司帶領王室(特殊時候還帶領大臣與百姓)祭祀上帝的國家之廟“太廟”。
因為是太廟,所以藏有祭神必備的周禮、周易等正典;因為是王室家廟,所以藏有王室宗譜與重要的國家檔案。
這個地方可不是一般人都能進的,理論上隻有祭司與君王才能進入。但君王也不能隨便在太廟走動,因為如果不是因為祭祀上帝,君王並無來太廟的必然理由;況且太廟中有諸多王室秘密,如果盡數被君王知悉,則必會引起某種變動。
因此,祭司掌管太廟鑰匙,是對君權的一種控製,是夏商周三代“祭司高於君王”的體現,亦即三代以宗教立國、敬事上帝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