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之後我挨了重重的打。那段時間,艾方方的左手手背因為輸液變得淤青紅腫,而我的整個後背都被打到青紫,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隻能趴著睡覺。
如果因為殘缺便可以得到更多的關愛,我不介意自己變成瞎子瘸子聾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個因著自己的健全而感到自卑的人。這種想法自從艾方方和路之澤在一起之後更加強烈,像一隻會啃噬人的小蟲蟻。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個人的時候拿小刀或者尖銳的筆頭圓規往自己的手心、手腕、胳膊上刻劃下細小的痕跡。血順著皮膚蜿蜒爬行,仿佛一條行進中扭曲的蛇。
相對於艾方方而言,我也許活得更加病態,更加不堪。
路之澤對我說:艾圓圓,你不要這樣行嗎?
我說,路之澤,你除了這句話,還他媽的會說別的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右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一支正在燃燒的BlackDevil。我戲謔地看著路之澤的臉,他的狗無所適從地在原地兜圈,不安的樣子。其實我心裏很難過。
我一直沒敢對路之澤說是他和艾方方把我變成這樣的。
路之澤和艾方方牽著手一起回家的時候,我躲在過街天橋上抽煙,對著腳下來往的車流吐口水。路之澤和艾方方一起到甜品店點一塊芝士蛋糕用一把勺子分吃的時候,我在鏡子前麵試圖把假睫毛貼得更自然一些,把眼影塗得更濃。路之澤和艾方方一起拉著他的狗逛街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坐著剛認識幾天的男孩的摩托車,在他把車開到九十邁的時候,假裝嚇得尖叫起來,並在下車後抱怨他開得太快,吹亂了我的頭發。
之後,每天放學的時候,蘇子良都會勾著我的肩膀,我們就那樣招搖過市,盡管我還是不太習慣他勾著我的肩膀時把我的頭發壓在胳膊下麵。馬路對麵站著艾方方和路之澤,路之澤的狗衝我的方向狂叫不止。他試圖讓它平靜下來。然後我跨上蘇子良的摩托車,整條馬路上都蔓延著從他摩托車排氣筒排出的廢氣,和噪音。我用這樣的聲音掩蓋自己的失落。我無數遍告訴自己,我討厭他們兩個,艾方方和路之澤。
很長一段時間內,蘇子良都在帶著我做各種各樣的壞事。
蘇子良帶著我到便利店去,我站在蘇子良後麵跟他說話,幫他打掩護,他就悄悄地把零食放到衣服裏麵,然後在店主發覺之前,我們迅速地衝出去,身後就是店主的大聲咒罵,和門口的自動門鈴叮咚叮咚響個不停。我們坐在天橋上,一起分食我們的戰利品,有時是一袋麵包,有時是一包方便麵。我們兩個嚼得很大聲,笑得很大聲,我常常,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我們有時還到小服裝店去,蘇子良有一次偷了一個裙子給我,蕾絲吊帶。我在路上把帆布鞋都跑掉了,也不敢回去撿。我們找了一個公廁,我進去把校服換了下來,初秋的晚風,吹得我小腿很冷,我一隻腳光著踩在地上。蘇子良說,你現在很好看,真的。然後他抱住我,我有點發抖,他把外套脫下來包住我的腿,然後把我抱起來。蘇子良很認真地說,艾圓圓,我喜歡你。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走。
有時候,我等到爸媽和艾方方都睡熟了之後,在半夜兩三點的時候悄悄地摸出門。蘇子良就在我家樓下,我讓他撬開了我鄰居的地下室,我們一起偷了他們的自行車。我記得有一次鄰居家那個女人在樓道的拐角處低聲地罵我是小妖精,我聽得很清楚:小,妖,精。我知道他們很多人都討厭我,可是管他的。蘇子良騎著自行車,載著後座上麵的我,我們在深夜的機動車道上,我抱著他的腰,我笑得很開心。我也是這麼告訴自己的:我真的很開心,真的。
“艾圓圓,你不要再和那個混混在一起了。”路之澤有一天對我說。
“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呢,請你告訴我你是我的誰啊。”我直直地看著路之澤的眼睛,我已經能夠直視他的眼睛了。是蘇子良告訴我的,你要不想讓人看出你的心虛,你就一直盯著他的眼睛看。那麼,我做到了。
那個時候大概距離路之澤和他的狗失蹤有一個月的時間。他把艾方方送回家後,在小區門口看到我。我剛剛從蘇子良的摩托車上跳下來,剛剛親了蘇子良的臉頰跟他說拜拜。然後,轉身就看到了路之澤牽著他的狗,站在我們家小區的門口,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顏色淡得與水泥地板都快融在了一起。
“你知道蘇子良是什麼人嗎?你了解他嗎?我就是喜歡他。怎麼了?”我對著路之澤喊,我直視他的瞳仁。
路之澤嘴巴動了動,囁嚅了一下,還是沒說出話。路之澤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知道那說明他心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