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第四輯(2)(2 / 3)

“你媽呢?”

男孩愣了一會兒,說:“在東北,跟人家跑了。”

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湧上我的心頭。那個女人也許很不幸,如今她跳出苦海,扔下更苦的兒女,她會不會內疚?假如,她留在孩子身邊,這男孩就可以不背沙子嗎?

“你不要背嘛,13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國家有法律,保護婦女兒童的。”浙江筆友鼓動他。

孩子沒有回答,隻用粗糙的小手下意識地捏他的沙袋,我看出,他有些不耐煩,再不走,何時到山頂?隻是礙著那6塊錢,他忍。

我說:“你答應我們,下午不背了,今兒就一趟。”

他點點頭。默默地讓我把沙袋掀起來。

孩子走了。他小腰差不多隻有一對掐粗細,脊背彎成弓狀,顫顫地馱著他背上的希望與煩惱,腳步踏得挺穩。

想起我的兒子,20歲,還要我出錢資助他,我窮,常常滿足不了他的要求,為此,兒子有怨氣。我下決心,今後再對他好點兒。

兜裏有幾張百元大鈔,真應該掏一張送給那可憐的男孩,我把錢掏出來看看,終於又裝回原處。腦子亂成一鍋粥。默默地走了半天,我突然說:“這孩子下午肯定還要背的。”

二文友不答,隻顧喘粗氣,到頂峰,路老遠呢。

李樹林遐思

小龍灣水庫,在長白山區三岔子林業局的龍灣林場附近,是幾億年前火山爆發時形成的火山湖,風景美死個人。5月中旬,陪幾位作家到那裏體驗生活,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這湖裏,冷水砭骨,就隻臉貼臉和這小天池說話,它不讓你離開。

忽然導遊說,那邊一裏來地,有片李樹林花正燦爛,大城市裏的作家就嚷著開開眼,我們沿崎嶇的山路再翻一道小嶺,嗬,雲也似地,銀也似地,遠遠地便瞅見山掌子托起一片李花!

小路從草棵子裏鑽過去,拴住兩間古老的茅草屋,一位粗手大腳的山妹子領條歡蹦亂跳的大狗望著我們不知所措。導遊跟她說了句什麼,然後領我們鑽進樹林,姑娘立即也陪著。

樹根粗,二百多棵,修剪得不甚專業,枝丫你擠我撞的,但花蕾兒照樣厚實,花瓣兒照樣鮮亮,若無霜凍,豐收是一定的啦。原先,這樹是人民公社的,無人經管,東攀西折,成了野果,近幾年姑娘和她父親把它們承包下來,據說每年總有幾千斤果子上市。

我在山區多少年,對這玩藝兒興趣難以濃起來,這時導遊說:“這些李子樹是當年楊靖宇將軍種的呢!”“啥?”我們十分驚奇,“您怎不早說!”

楊靖宇將軍當年率抗聯部隊打鬼子,敵我力量懸殊,我軍隻能依靠長白山的深山老林為屏障,與日寇周旋,條件極其艱苦。小日本兒又實行“歸堡子”政策,所有的山民全趕到村鎮裏集中居住,徹底斷了抗聯隊伍的糧。將軍和戰士們吃的是樹皮、山菜和野果,趕上有果子時,年節一般地改善改善。一次打完仗轉移,途中摘了些李子,到龍灣這地方宿營,分了享用。靖宇將軍也在,掂著吐出來的李子核兒,將軍建議,把它們種上吧,以後再來打仗呢,這邊多片果子;要是日本沒了,就留給采山的。於是將軍很認真地帶頭種了起來。次年,將軍壯烈殉國,他沒有視察他種的樹,而這些頑強的種子卻在自己的國土上萌芽、成林,一代代繁殖。

我默默地肅立良久,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這無法再普通的李樹,將軍啊,您種的是哪幾棵?快告訴我。沒有回答,隻有跌跌撞撞的蜜蜂兒,瘋了樣地,嗡嗡聲聽來如夢。

躺在林場招待所的火炕上,當晚我徹夜失眠。從未謀麵又相識已久的清宇將軍,其虎虎雄風總在沸騰我周身的熱血。將軍戰死,日酋下令解剖他的胃,竟全是枯葉幹草!將軍,種下這些樹時,您當真不想采摘嗎?

采訪過一位抗聯老戰士,他說有一年打湯河,恰恰勝在除夕。遍搜戰利,除了彈藥、敵屍,隻有點苞米粒子,那也大喜,趕快炒熟,過年。嚼著苞米粒子,戰士們神侃,說抗日勝利後想幹什麼?說一定好好磨他娘的老大一堆苞米麵兒,煮粥,又稀又粘乎,有的道要喝一盆,有的道要喝一鍋。

這件事當時講下我眼淚來。那血雨腥風的年代又出現在我的想象中,說不上,有的戰士剛種上樹,傷口發作,就埋在這兒啦。我知道,當年那些偉大的植樹者,前來享受這果實的一個也沒有!

李樹林真應當成為長白山一處景觀。可因為它太平淡,卻隻能因了龍灣水庫,才有人來知道它……

突然我想,這長夜,戰士的英靈該仍在李樹林裏活動吧,不是有靈魂夜遊這說法麼?我此時堅信有其事。也許,正因為有了這些不眠的人兒,山下的村莊才能如此安寧,待千百隻雄雞一嗓子接一嗓子直把曙色吼出這片林場,戰士的英靈才開始枕著晨露酣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