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易拉罐的男孩
乘271快車自京返回,要在梅河口換車,從北京一上車便碰上個少婦,人倒是標致,可惜俗氣傻氣造了一身,同是白山人,又無法不與搭伴,心情就實在好不起來,換上車,我誇張地向窗外看,故意冷淡那喋喋不休的旅伴。
這時我看到站台上有個衣衫不整的中年漢子,個頭兒挺高,極瘦,拎著半編織袋易拉罐,在站台上走,見到獵物,放於地上,高抬腿,把它跺扁,再裝進袋裏。這是個靠拾廢品為生的男人。當他瞅見售貨亭的小台上放著一聽啟開的飲料時,立即抓過,掂了掂,喝上一大口,然後,舉在手中,向遠處喊了句什麼。
到底是拾廢品的,別人扔的東西,大庭廣眾中竟然撿起來就喝。我正這麼想,隻見從另一處跑來十一、二歲的一個男孩,也是衣衫單薄而淩亂,不過,從五官上打眼便可認定是中年漢子的複製品。男孩身上背著比爸爸還多的易拉罐,衝過來,欣喜地搶過父親喝過的一口的飲料,珍愛地用小舌頭舔了幾下,又喝一大口,緊接著雙手遞還那漢子,待到漢子再次示意他盡管喝時,孩子才貪婪地喝起來。
我全身轟地一熱,鼻子有些發酸。方才父子倆各自先喝一口,是不是為了嚐嚐有沒有毒?多懂事的孩子,他按說該上六年級了,而今大約隻字不識,但是,他怨恨過他的老父了麼?就憑剛才那真誠的一敬!我自己有兒女,摯友也無絕後者,唯與這孩子不同處,便是我等的兒女們飽讀詩書而這孩子可能目不識丁!另一點讓我心悸的是,我等的兒子都有個溫暖的家,可他們對父母隻是索取、掠奪。不是嘛,讀完大學談上朋友的,盤算的主要目標,是老東西的住房與存折!車窗外這孩子,文盲,但他保留的恰是中華民族最珍貴的東西,他貧乏麼?他的家寒冷孤淒麼?為什麼生活一旦富裕起來,犧牲的必定是親情與孝悌?
頭昏腦脹,一時不知如何向那男孩致意,猛瞥見車內有一廢罐,揀起,奔向車門,呼喊幾聲,對方無反應,那也奮力擲出。男孩敏感,撿起,於萬頭攢動隙間,尋到了向其招手的我,他活潑真誠地向我一笑。
這一笑,那樣貧窮與寒冷,那樣樸素而純真。下雨了,火車一哆嗦,滿車窗沾滿淚滴!
我用力扭彎脖梗,什麼也看不到。撿易拉罐的孩子呀,你仍在秋雨中飛跑麼?冷了,便偎依你父親那瘦瘦的懷中腋下,那兒有暖暖的親情哩。那兒有真真的父愛哩。可你憑什麼又如此殘忍,一塌糊塗的肮髒的小臉上,竟投我那樣的笑,那朵笑,純潔如水,燦爛如花,流矢般擊中我的心,讓我疼痛如許,欲抹去不想,又如何能辦得到……
在山城,在霧都
背向長江,我麵對一壁懸崖,隻覺得有些眼暈,而重慶市的許多樓房便一幢幢朝崖頂蓋去。在這麼陡的地方蓋樓,未到過重慶的人想也不會想。難怪稱它山城!
這兒是重慶火車站,全市的低處。如要瀏覽一番,則必須爬山。為省腳力,有巨纜拴住客車,沿鐵軌憑動力直至崖頂。未到過山城的人,誰個見過這索道似的交通工具!
當地人稱之為纜車。
纜車?懶車?一笑,我不坐。即來到山城,非親攀至其頂不可。纜車軌道之側,便有人行道,石階。一蹬一蹬,立陡,不怕腿酸的不怕氣喘的往前上啊。
江就在身後細下去。猛回身,嚇一跳,這就是氣吞萬裏的長江?平平靜靜地,睡在腳下。不知不覺間,人已升高近百米了。
這時有霧白膩膩地流開,從哪兒起的,欲流散何地,都不知道。在發現起霧了的時侯,自己已沐入了霧中。大江沒有了。山城看不見了。頭上的石階、樓房,粗看,隻有近處兩點。而山城恰因為這霧便不知山有多高,樓有幾許,越發刺激我要攀到崖頂的欲望。
霧都重慶,舍你誰堪負此盛名?
身前身後,總有行人。素不相識,目標是相同的,向上。小販的叫賣聲這時在濃濃的霧中蕩過來,石階旁無處不見小小的業主們。在這麼陡的地方做生意,非挑即擔,憑體力賺錢,值。
重慶的樓蓋得奇特:其基礎不必如其它地方,得挖多深多深的糟子,在這裏是依山靠石。倘左邊一塊巨石,敲一番,天然的基石,右邊補上個垛子,樓就坐在其上。我猜想這可能是花崗石,不風化的。頑固一詞,在這兒有褒的成份。
忽地有異樣的感覺。噢,到極頂了。霧小雨也似地,挑於發梢睫毛之上,毛茸茸的,裹在這煙霧中,通點文墨的人,不詩意大濃,真真地說明他毫無靈性!在山城的最高點,想眼前的霧,想腳下的樓,想車站,想大江,喲,這自豪感。
重慶的巷子很窄。短短的扁擔,剛好夠換開肩。是巷子規定了扁擔的長度,還是扁擔限製了巷子的寬窄?想想這些有趣卻徒勞的問題,方才攀石崖的辛苦馬上就稀釋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