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米跟大米不同,燜它時得多放水,太幹了則失去粘性。燜出一屋子黃米飯的香氣來,揭開鍋,飯上麵閃著一層鮮亮亮的米油!媽此刻如同過神聖節日般,變得異常大方起來,壇子裏貯備的豬油,專備春耕夏鋤田裏活累時,往菜裏滴點裏補貼營養呢,吃黃米飯時,豁出去了,舀來小半碗:“豬油拌黃米飯,撐死大肚皮漢”,若是運氣好,家裏有糖精,那可是天上美味了!我與弟弟在這類似特赦的日子裏放開肚皮,使勁塞,往往一頓能吃兩頓的量,都知道,下頓沒了。而母親在做黃米飯時,必須多做。父親怕墾種小片荒地被工作隊抓了典型,我們家就種得相當少,我的記憶裏,家中從沒有打過一麻袋糜子(能推一百斤黃米)的時候。
那也不錯了。黃米飯吃過,舔舔嘴唇,其香味就長時期地飄在我的記憶裏,勾著我去盼下一次吃黃米飯的日子。家中有個成員過生日,哎喲,同喜呀,有黃米飯吃,拌葷油!
某個大雪沒膝的冬日,我隨組長一行人去山上砍柞樹,準備一個冬季的爬犁轅子料,山區落雪後,就得往山上坡地裏運糞,工具是牛爬犁。因為路遠,組長開恩:“今天兩頓飯。”就是貪一會兒晌,下午就不必上班,記一天的工分。我們砍到下午兩點多,狹窄的山溝裏就沒了太陽。肚子餓得前腔貼後背,好不容易回到家,媽說:“才回來?”我聞到一股黃米飯的香味兒,所有的疲勞和抱怨一下子就甩到了九霄雲外!媽又悄聲說,今天山外來了一位貴客,爸陪客人喝了酒,下午上班剛走呢。
菜都讓客人吃沒了,隻剩下蘿卜湯。我巴不得沒菜,那就可以拌豬油了。果然,媽說,拌點豬油吧,人都餓死了。爸跟那位客人都喝多了酒,準備充足的黃米飯,沒怎麼吃。我從心底感謝組長啊,讓我有了足夠的戰鬥力。甩開腮幫子,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吃下了滿登登五大碗黃米飯,一小碗豬油!
吃完飯,我才想起把濕棉褲脫下來,拿去灶間烤。隨便開了一下碗櫃,我一下子呆住了:裏麵有中午餾的玉米麵餅子,媽和弟弟們都吃的這個!我的鼻子一下子酸到眼角,羞愧得無地自容……
時過三十多年,如今的生活好了,那天在酒桌上,文友歎道:“他媽的,就是不會點菜,都吃膩了。老師您記憶裏什麼最好吃?”
我張口就來:“黃米飯,拌豬油。”
不敢說下去了,我又想哭,為那天狂吃狂塞,兩眼隻盯住了飯碗,惟獨沒想到生我養我的媽……
醬豆兒情懷
孩提時代,我曾經去鄉下祖母處生活了大約兩年左右的時間。記憶中的青菜基本就是蘿卜白菜,偶爾換點粉條,生點黃豆芽,就算調劑。入秋,摁滿一缸蘿卜、芥菜,這就是一年的菜肴,如果是秋、冬季節,祖母便醃醬豆兒:
把黃豆洗淨放鍋裏水煮,要反複煮,熬幹水,將豆子煮成暗紅色,卻不能焦糊,然後,將豆子趁熱裝入盆內,蒙上幹淨的布或者毛巾,再蓋上棉被。大約五六天時間,揭開覆蓋物,見那豆子生出一層白毛,嗅之有臭氣,以豆子外表裹一層白膜,用竹筷一挑,有許多長長的粘絲者為佳。這時,把白菜切成窄條、蘿卜擦成細絲,與絲豆攪勻,再切些碎薑絲、蔥末等調料,摻入食鹽,裝壇密封,兩日後,豆子上的長絲和白毛白膜全部被菜條吸收,即可食用。
醬豆兒有股類似臭豆腐似的味道,但入口鮮美異常,白菜醬豆兒、蘿卜醬兒豆各有特色,真是妙不可言。奶奶將醬豆分裝入兩個容器,一份多放鹽,供平時自家佐餐用;另一份少放鹽,如果有客人或者祖父想喝點酒了,便盛上一碟淡些的做肴,那年月,不是特意準備,哪有酒肴待客呀。家家如此,也就沒人挑剔了。此後我識了幾個字,便將那段日子稱作“醬豆兒年月”。
家鄉主要產地瓜,做醬豆兒的大豆,其實也不多,祖母便多摻菜,一碟醬豆兒見不著幾粒豆兒的。我饞,吃飯時眼睛像帶了鉤兒,專從菜縫裏找豆兒,我那慈祥的繼祖父,便挑菜吃,把豆兒省下來哄我下飯……
我是長子,母親在青島上班,孩子斷奶時,便把我與二弟送到鄉下,靠醬豆兒地瓜幹喂大。她偶爾來鄉下看我們,見到醬豆兒,先是嫌臭味不吃,後來,不知怎的吃上了癮,看祖母製作醬豆兒的全過程,說:“不難呀,我回去也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