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第三輯(6)(2 / 2)

母親回城裏,也絲醬豆,卻總是絲不透,有一半豆子是硬的。後來,祖母又去青島接三弟,見母親絲醬豆,她一拍大腿:“你得用瓦盆兒!”我才知道,瓦盆不但透氣,而且保溫,農村人兒也有他們的聰明呀。

一晃數十年,祖母已成古人,連母親都已85歲高齡。年前,我去黑龍江探母,弟弟們輪流做東,天天大魚大肉,鬥酒十千,不由暗歎,這日子!

一次在母親處用早餐,我問有鹹菜嗎?母親有些忐忑地端來一盤小菜,我一看:醬豆兒,我久違了至少40年的醬豆兒哇,嚐一口,我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

醬豆兒啊,童年記憶中的醬豆兒,但願日漸奢侈的日子別把你擠出餐桌,這麼鮮美的鹹菜,應當走進市場,調整我們日漸挑剔的口味。

鹹魚白米飯

四十年前,每到冬季,我便半夜起身,裝一爬犁幹柴拉出山溝外,到十裏外的道清鎮賣去。年少乏力,將幹柴拉到街頭,往往是傍午時分,而幹柴每斤大約值六厘到一分錢。

這一天,風雪交加,我站在街上,一些圍觀的閑漢不僅不買柴,反而對我的柴百般貶低,有說我的柴漏過雨色澤不鮮的,你若是硬木他說不愛起火苗,你若是軟柴他又說不抗燒……那架式仿佛我不但應當白送給哪位,還應當付越多越好的補償金!天冷肚饑加傷心,我不禁在冰天雪地中大放悲聲……

正哭著,有個幹瘦的老頭兒擠進人群,問“誰的柴,咋賣?”我連忙說一分。那老頭兒抬腳往爬犁上踹了幾下,對我說;“送到我家吧。”

其實一分也是我要謊呢。我不由暗自欣賞自己多虧喊出了個天價,看來人老實了活該吃虧!那天氣可凍死個人呀。

不久,爬犁便進了老頭兒的院子,屋裏一個老太太聞聲出來吵道:“不是才買了嗎?怎麼又……”老頭兒衝她一揮手“別管!你沒瞧見街頭那幫死人兒拿這孩子取笑,我買下不就得了。”說罷,他拉我:“先進屋暖和暖和,不著急卸。”一下子將我讓進暖烘烘的小屋裏。

“多大啦,小夥子?”老頭兒問。

“十六。”

“十六?這麼矮。”老漢不信。

我答生日小,還不足十五周歲呢。老頭兒盯了我半天,突然扭身去了外屋廚房。聽到他跟老伴似乎爭論了半天什麼,最後,老頭兒過來問我:“你這爬犁柴禾大約有多重?”

“一百八十上下。”這是我的紀錄,每次過秤都在一百二十到一百六十左右,憑感覺,這老頭兒可能沒秤,買賣雙方商定一個均能認可的數字成交,謂之“估堆”,別看他買下我的柴,份量得往上頂,說不定他想撿我的便宜呢。

沒想到老頭一笑:“就是一百八十。”他指揮我卸了柴,又讓我進屋。如數點錢給我。我心頭美得不行,這是最順利且效益最好的一次!

揣起錢來,老頭兒又極慈善地按我在炕上穩坐,他老伴從灶間端上一大碗白花花的米飯,上麵三塊油汪汪的煎鮁魚,老頭兒溫和地說:“這麼點年紀,受的是什麼罪啊,現在柴錢結清了,你放心吃了再走吧。”

身居荒僻的山溝,細糧隻是偶爾有點黃米和蕎麵,我幾年沒聞到白米味啦。那蓋在飯上的煎鮁魚,說不出的好吃,我狼吞虎咽,和著淚水吞下了這頓終生難忘的美餐……

轉過年來,全體社員都被集合到一個礦山俱樂部開批鬥大會,揪上台的黑五類分子讓我大吃一驚,他就是解我風雪苦並贈我一餐鹹魚白米飯的史爺爺,我才發現,老人家僅有一隻胳膊!

老史爺爺那次挨鬥之後便自殺身亡,我當然不可能到場看最後一眼。然而,批鬥那天喊口號時我可沒吱聲啊,老人家罪名是笑裏藏刀用小恩小惠拉攏貧下中農,以達到妄圖變天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目的。我無法懷疑“階級敵人沒好貨”的說法,可我更相信,史爺爺那番憐憫那頓美餐跟變天和政權什麼的掛不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