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宣布,年過去了,大家都爬出坑去。表叔讓大家朝家鄉磕幾個頭,算給老祖宗拜年了。磕完頭,我無師自通地給表叔拜年,大家相互問候。幾分鍾前還在一起喝酒,聽故事,爬上來就跟才遇上似的,挺好玩的!
大約這一帶零散小坑多,我們的煤又堆在公路邊,比較引人注目吧,第二天下午,就有汽車過來商量買煤。表叔重複大家同意,32元錢賣掉四噸。接到表叔分給的8元錢,我心裏那個熱乎啊。
到正月初二,小洞的幾個岔全摳到了石頭,說明煤盡了。大家依依不舍地爬到凜冽的寒風中,這時計算,我們又擁有了六噸半的成果。表叔讓我算算,我算了,84塊錢,每人可以分21塊!大家嗷嗷叫著歡呼起來,21塊,我們這些人口多的家庭,年年超支,最後要經隊委會討論,借給五塊錢過年的。
正歡快地議論著,這時來了個穿黃大衣的,冷著臉問:“誰的煤?誰批準你們挖的?”
表叔點頭哈腰:“同誌,我們就挖了這點兒,想弄點過年錢。”
“年都過了,還過年錢。”那同誌冷冷地說,“鬥私批修,沒收!”
“同誌,您別……”
“沒收!”那同誌聲音高得變了調,“再不老實,連你們幾個一塊抓起來!”
山溝人真的是老實。那麼多煤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給訛詐了去。表叔帶著我們狼狽逃竄,路上還慶幸,多虧沒讓他發現咱還賣了那32塊呢……
40多個春秋過去,當年的四個人沒了三個。我的春節過得一個比一個舒心,然而,每到此時,我仍然忘不了那個不革命的年,那個以團圓和快樂換取的8塊錢……
關東野菜香
打從懂事起,我就生活在吉林的長白山區,此處毗鄰朝鮮,可謂關東之東。山區資源豐富,留給我印象最深的,當屬那裏的野菜。
三月中旬,漫長的冬季隨著“桃花水”的歡叫宣告結束,滿山殘雪,花花搭搭,遠看,山崗宛如一頭頭花乳牛,一地泥濘,踩上拔不出腳來時,小根蒜就頑強地探出暗紅色的嫩芽芽……去田裏摳回一些,清洗幹淨,蘸大醬吃一口,滿嘴春天的氣息!如果有早產的雞蛋,和著切碎的小根蒜,攪勻,往油鍋裏一倒,登時,把一個早春炒得滿溝筒子飄香……與小根蒜相伴走上農家餐桌的,還有薺菜、蒲公英。薺菜可以做湯、拌菜甚至包餃子,而蒲公英要趁剛冒出紫芽時,連同去年越冬肥碩的根一起摳回,桌上放一盤,老農的心立刻活泛了:在那貧窮的年代,種糧食的農民卻難得吃飽肚子,一年中最愁的是缺糧,薺菜、蒲公英透露給當家人一個好消息:今年又餓不死了!
四月初,向陽的山坡局部能見到幹爽的泥土了,勞動力一心忙著備耕,哪有閑空管此外的事呀,而家屬們帶補丁的彩色衣衫則興致勃勃地飄搖於山林中,刺嫩芽,一種恐怕隻有關東山才有的木質植物,大約算是灌木吧,渾身硬刺,它的嫩芽味道卻是鮮美絕倫!炒雞蛋,蘸醬……其香味不及關內的香椿濃烈,但更能為多數人接受。從芽苞狀態開始,一直可以吃到半尺長短,頭茬給掰掉,它頑強地又生出二茬、三茬……你還繼續掰不是嘛,季節到了,為了生存,它幾乎一夜間變了臉,再生出的芽芽老得像木柴,任是驢也讓你嚼不動,於是,它就靠這最後的一茬芽兒活了來,雖然被掰得歪歪斜斜,盆景似地生長,可千百年來,它們依然活著,依然繁衍子孫!
刺嫩芽畢竟稀少,在吃不飽肚子的年代,算嚐鮮而已,而大葉芹,這至今仍扛著長白山綠色植物大旗的野菜,此時已染活了農家的生活。大葉芹,形狀略像芹菜,又有獨特的香味,故名。這東西漫山遍野,灌木叢中,隻要能生長野草,就有它。大葉芹一寸高時,滋味最佳,長到一尺半長,葉子老了,掐掉,隻存嫩梗兒,仍然可以炒著吃,它獨特的味道,千品萬品品不透,任何蔬菜不能比擬!大葉芹餃子,大葉芹炒肉絲,至今大大方方地成為長白山區的名菜。
由於山區陰陽坡溫差大,這邊老了,那坡剛長出,大葉芹可以延續一個多月的時間,這時,蕨類植物問世了,主打是蕨菜。我小時候,荒地尚多,閑人太少,山坡上常常見到上百畝的蕨,齊刷刷鑽出地麵,一筷子高,粗如小指,不生枝杈,唯頂端嫩芽一束,仿佛攥著小拳頭,這時,蕨菜最嫩。倘拳頭一夜間伸開,蕨菜就老了。貼地皮采下,一捆捆放在筐中。那時候,不會像現在這樣醃製保存,蕨菜多得吃不完,開水一焯,凡是能曬的地方,都曬了蕨菜。家家都有一袋半袋甚至幾袋,放到冬天吃。那時候,誰曉得野菜還能換銀子?直到七十年代初,國家陸續收購,後來,得知東洋鬼子花重金買這東西。老百姓想,跑這麼遠來買野菜,哪裏會隻是為了吃,肯定有科技因素在裏麵!蕨菜生命力強得讓人無法理解,一把火將去年的枯葉燒個精光,連地皮都烤焦了,再用钁頭把它的根刨斷,一根根抽出來,堆著曬幹,再燒掉。然而,你起了壟,種上莊稼,苗子未出土呢,它居然一根根高傲地擺滿了壟台!那時候,我最恨蕨菜,恨它鏟不淨。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再去那山溝看,蕨菜沒有了,因為它可以賣錢,所以采菜的人比蕨菜多,我讓你野火燒不盡,我讓你層出不窮,我蹲在這兒等你出頭就掐!蕨菜的消失,讓我感到了這個星球上什麼最殘忍,那就是創造了“殘忍”一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