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鬆下電器的規模,已達到最後一種情景所描述的。所謂“以拜佛的虔誠之心來領導”,指的是靠精神的力量來領導。

鬆下是鬆下電器王國的絕對君主,至高無上,他的地位毋庸置疑。就像一位國家君王一樣,中青年時親理朝政,晚年則實行精神統治。用“人在江湖心在朝”形容鬆下當時的心誌再合適不過了。任何事情,也不可能使他淡忘他一手創建的家族事業。

鬆下除了出席公司的重大例會與慶典,的確做到不過問公司的事務。那麼,他真的會對山下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嗎?

1982年1月10日,鬆下體育館。

7300名公司幹部濟濟一堂,參加一年一度的經營方針發布會。

這是山下俊彥任總裁的第5年。山下在實行遠景目標改革的同時,並沒有犧牲短期效益。年營業額,由他就任總裁的14300億日元,上升到23400億日元;利潤,由977億日元,提高到1715億日元。可以說,山下的業績斐然,不負眾望。

經營方針發布會,自然是在喜慶的氣氛中開幕。

按慣例,是先由山下總裁發布經營方針,然後正治董事長補充並勉勵,最後是鬆下顧問訓示。但這一天,鬆下搶在山下之前突然登台,異常激動地站在麥克風前。

眾人愕然,屏息聆聽。鬆下的聲音很微弱,口齒不清,但看他臉紅耳赤的表情,知道他在怒斥:

“最近,聽說有幾名職員說,‘鬆下電器不能成為金太郎糖。’(注:金太郎糖是一種圓棒形糖,無論怎樣切,斷麵上都有金太郎的臉)簡直是豈有此理!說出這樣混賬的話!為什麼‘金太郎糖’不行呢?鬆下精神不就是要所有成員團結一致、堅如一座磐石嗎?我希望你們記住出發點。”

鬆下正治戰戰兢兢,山下俊彥表情嚴峻,會場鴉雀無聲,都感覺到鬆下顧問的衝天怒火。

鬆下並沒有訓斥某一個人,某一個部門,仍是精神講話。而他精神講話的精神實質呢?

不僅數千公司幹部沒聽懂,就是與鬆下最接近的高級主管一時也沒領悟。從字麵上理解,鬆下是推崇員工做金太郎糖的——大家的思維、言論、行為猶如從一個模子裏翻出來的。可是,鬆下一貫教誨的“不墨守陳規富有創新”,“要有自主經營的精神”,又該作何解釋呢?現在公司的經營方針違背了鬆下精神嗎?鬆下精神到底是什麼?

有“鬆下傳教士”之稱的高橋荒太郎曾說:“鬆下精神就是鬆下幸之助本身。”鬆下對這句話大為讚賞。

這似乎有點不貼切。據日本有關人士分析,晚年的鬆下,陷入一種極有權勢領導人帶有的老年情緒。他說的話,可以從任何角度去理解,不管結果如何,但他的話都是正確的。這樣一來,對代表鬆下行使最高權力的山下來說,事情是很難辦的。

事後,一記者問鬆下:目前的公司是不是偏離了鬆下精神?公司現在缺乏的是什麼?鬆下回答說:“這是大家都在思考的事啊!”

鬆下的話仍舊模棱兩可。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鬆下對公司的狀況很不滿。但是,他是不滿員工的思想動態呢,還是不滿山下推行的改革舉措?答案是“這是大家都在思考的事啊”。無論怎麼說,作為總裁的山下是要對公司發生的一切負有責任的。山下先自我反省,然後對公司反省。因鬆下的指向不明,山下的反省就沒有什麼實質內容,算是一種閃爍其詞的“精神反省”吧。

山下不比高橋,高橋能夠揣摩透鬆下的心事,按鬆下的意願去辦。山下不善察言觀色,更不會見風使舵。因此,他也就不會將正在實施的改革舉措半途而廢。

或許,當初鬆下委任他,正是看準他不屈不撓的頑強個性。

對這件事,我們不好輕易給暮年的鬆下下“世故圓滑”的結論。而應認為鬆下是極明智的,他意識到他的思維跟不上高科技的新時代,他就不再對某件具體的事加以肯定或否定。他對公司事務“不過問”,實則比“過問”更好。因此,他講話,基本都屬精神範疇,不涉及具體內容。

1986年,山下俊彥任期屆滿,缺下總裁一職。任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不是鬆下家族的人。山下也未依照慣例,由總裁而改任董事長,而是越過董事長之位擔任顧問,董事長仍由鬆下正治擔任。鬆下正治不受任期限製,原因不言而喻。

總裁一職,由穀井昭雄擔任。顯然,穀井將會和山下一樣,做鬆下“家族事業”的鋪路石。然而,他們是有棱有角、非同凡響的鋪路石。他們將是鬆下家族事業的推動者。鬆下正為鬆下家族事業的第三代順承苦心經營著。

在資本主義社會,私有財產受到保護與尊重。對創建龐大的事業,並能把他順利地傳給後代使之發揚光大的人,被視為民族英雄。所以,對抱有“家族事業家族傳”觀念的人,不能下通常的結論。

鬆下事業能否傳承,一直是鬆下的一塊心病。

如果站在徹底排除私情的角度,來評判家族事業該不該傳於後代,應該看是否對家族事業有利。如果處理不當,將會給家族事業帶來無法彌補的損失。

東急公司創始人五島慶太,不顧以副總裁大川博為首的一批下屬及友人的反對,執意讓他37歲的長子升任總裁。結果,五島慶太一死,大川博辭職,投奔東急公司的競爭對手東映公司,使東急一時方寸大亂,措手不及。

鬆阪屋公司是伊藤家族一手創立的。伊藤家族的人認為自家人秉掌公司大權是名正言順的事。1985年,繼任總裁一職的伊藤樣太郎與家族“掌櫃”鈴木正雄對立。結果,股東與員工聯合起來把伊藤洋太郎趕下台,讓鈴木正雄擔任總裁。

為什麼會出現家族事業創始人的後人,無法控製局麵的現象?其原因一般有三:

首先,後人不再有創始人至高無上的權威,很難駕馭人;其次,後人或許從人品、才能等某方麵不及第一代,不能誠服所有職員;第三,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日本的遺產稅法會使傳及後人的遺產所剩無幾,家族在公司占有的股份將會猛減,不再擁有控股權的優勢,這樣一來,家族企業隻是名譽上的。

鬆下很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及奧妙。鬆下內心非常渴望在他的有生之年看到他的孫輩繼承他的事業,但他從不在言談中直露出來,更不會倉促行事。

非常不幸,繼承鬆下血脈的人非常之少。鬆下惟一的兒子鬆下幸一不滿周歲夭折,此後梅乃不再生育。為了使家族事業後繼有人,鬆下將女婿平田正治招為養子,改姓為鬆下,生下孫女敦子、孫子正幸與弘幸。長孫正幸生於1946年,鬆下視為掌上明珠,祈盼他早日繼承家業。

鬆下正治出身世家,畢業於名校東京大學,對鬆下忠心耿耿,但畢竟缺乏領導大企業的才力魄力。當年,以住友銀行董事長為首的一群朋友竭力勸阻鬆下讓鬆下正治任總裁,而力薦高橋荒太郎任總裁。鬆下力排眾議,固執己見。鬆下正治繼總裁之後又任董事長至今,鬆下“家族事業傳至第二代”的夙願,總算有個圓滿的結局。

現在是如何傳至第三代的問題了。

1978年,鬆下正幸32歲,鬆下家族第三代傳人的培訓正式開始了。拋頭露麵的,是正幸的姐夫關根恒雄。

關根的父親經營建築行,論財富,不及其妻敦子的祖父鬆下幸之助,論門第,比不上敦子的父親鬆下正治。鬆下並不著重這兩點,他最關注的,是關根是否有覬覦鬆下家產的野心。

關根曾在美國加州大學,在美期間,認識赴美旅遊的敦子,兩人相愛相戀。婚姻大事,還必須得到祖父的認可,鬆下對關根進行了嚴格的麵試,認為他忠誠可靠,才同意關根成為鬆下家族成員的。

鬆下後來把純粹的家族公司“鬆下興產”交給關根管理,公司業務以房地產為主,正好與關根的專業吻合。關根在大阪建了一幢全日本第一高的建築——商業辦公大廈,成為同業的驕傲。

為報答祖父的培養之恩,關根對正幸的接班培訓熱情備至,盡心效力。他向鬆下建議讓正幸來“鬆下興產”工作,鬆下欣然讚同:“嗯,好主意,就交給你辦吧。”

正幸做了鬆下興產下屬公司“鬆下物流倉庫”的總裁。正幸畢業於慶應大學經濟係,進入鬆下電器任職員,其間停職赴美在賓夕法尼亞大學進修一年。期滿後進入美國3M公司工作。1972年被其父正治召回日本,到鬆下電子公司任職員。

這時的正幸還沒有獨立管理公司的經驗,他擔任鬆下物流倉庫總裁,可以說是戰前練兵。1982年,正幸又回到總公司,擔任洗衣機事業部部長一職。這是有目的的安排,因為物流倉庫的業務畢竟與鬆下電器不同,而正幸未來的最高定位是鬆下電器的繼承人。

有人試探性地問鬆下:“正幸君磨練了這麼多年,該讓他壓壓重擔,起碼也得做專務董事吧?”鬆下說:“不,現在他做事業部長就夠了。他太年輕,不到40歲,不適宜做專務董事。鬆下集團有700家公司,加上國外的關係企業,員工多達25萬人。因此,不能把董事看得那麼簡單。那樣對他不利,對公司也不利。”

從這點看來,鬆下年老而不昏庸,他總是把不利因素看得重一些。基本上讓正幸按部就班往上升,以避免引起公司內外的不滿。

後來,山下俊彥辭去總裁一職,鬆下沒有讓正幸接替,而是提拔他為專務董事。從鬆下本身來講,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在他有生之年,要看到鬆下事業能傳至第三代。但他沒有操之過急,而是要讓正幸順理成章地成為接班人。這也不足為怪了,鬆下費盡心思奮鬥六七十年的成果,怎麼輕易付與他人呢?

2002年8月的一天,鬆下集團在一次記者會中正式宣布,現任的鬆下集團會長鬆下正治(鬆下幸之助的女婿)將要引退,由現任社長森下洋一接任;鬆下集團的社長則將由自鬆下的專務升任的中村邦夫擔任。原本看好接掌鬆下社長的第三代鬆下正幸(鬆下幸之助之孫),從6月起接任副會長,等於從經營第一線被架空。鬆下的第二代與第三代一舉從鬆下集團中樞淡出,確實讓日本財經界感到相當意外。

一般的預測都認為,鬆下一直擺脫不了家族經營的色彩,這次的人事變動很可能是“大政奉還”(日本幕府時代將大政交還給天皇),讓第三代的鬆下正幸“扶正”出任社長。但是對於可能出現的這種做法,鬆下內部的反彈聲浪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