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丁字路走震後新建的大街去後坪上,腦殼裏想的是飛地上那座並不存在的木樓,它應該在哪個位置?大佑在幺師館子喝醉的那天午夜,我跟在小裁縫的屁股後麵去過。白天我去找過,再沒有找到。它是一個在飛地上又不在飛地上的空間,是一個“異域”或者“未來”。從信用社舊址到磚瓦窯上,我一家一家叫得出名字。過去是老房子,現在是水泥樓。闊豐大隊是一個記憶點,當年張曉罡、陳洪和畫家馬俊子都在這兒住過。有一個夏天的早晨我過去看他們,三個人正在抗洪——夜裏下暴雨,水進了寢室。我和棗她媽的結婚照便是在他們樓上的一間攝影棚裏拍的。攝影師是一位姓何的跑攤匠。他見到你就會向你借錢,我印象很深。後來這裏做了村幼稚園,棗小時候在這個幼稚園呆過一段時間。
板房衛生所不見有人,板房學校放學了。新區的大街和景點已經竣工,震後重建的小學在做一些打地坪、做圍欄的掃尾工作。震前,這裏是“飛地上”最好的也是不多的桑田,小鎮上的人吃的蔬菜大都產自這些肥沃的田壟。每次來“飛地”,我都會到這裏的田壟走一走,看黃連溪、葫蘆溪和自治溝三個方向的山峰。寫《夏歌》的靈感便是來自這裏靠近溪穀的一方田畝。
我繞過施工的攪拌機和民工去殘剩的老院子尋一棵老桂樹,碰見過去班上的一位學生,一問才知道那棵桂樹已經老死砍掉了。有一年中秋,我跟棗她媽來別過桂花,拿回去插在花瓶裏香了很久。
我有一些失望,為老桂樹,更為消失的桑田。巴掌大一塊“飛地”,千兒八百人的小鎮,做了二十米寬的大街,做了中山陵式的上山階梯,做了“飛流直下三千丈”的活水景點。我很生氣。震後重建問題多多,幾十上百個億如何燒?震後人口、單位並無增加,占地卻擴大到了城郊的東皋灣、彙口壩。土地是這樣失去的,心痛都來不及。從世界意義、人與地球的關係而論,這就是邪惡與犯罪。
往回走,叮囑自己還是別去操心這些。讓小說中的飛地遮蔽這一切吧。
在天生橋上,偶然的一次側目,我瞥見了一張臉,它給了我夢幻一般的慰藉。小裁縫的原型。她已經不年輕了。當年在信用社門前擺攤縫衣服的時候,隻有十八九,水靈的眼眸沒有人忘得了。站在她身邊等她換一條牛仔褲的拉鏈,心會砰砰直跳。
早上從關壩過來,在幺師館子喝稀飯吃泡菜。房子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房子,隻是幺師早已遠嫁,她姐姐做了老板。看著幹淨的灶台和桌子,一邊想起當年端了碗過來吃鹹燒白喝白菜湯的情形,一邊想起在小說裏跟大佑、小裁縫喝醉酒的情形。
葬禮總是歡騰的。吃、喝、聊、麻將。承傳下來的文化部分撲滿塵埃,柔弱得像文言文裏的一個虛詞。但尚不可少,與兩三位鶴發缺齒的老先生相配。梨園幹爽、寂靜,冬陽熱辣,整個下葬的過程都沒有製造出什麼不和諧的聲音。
我喜歡看四周的山,黃連溪的,葫蘆溪的,自治溝的,也都顯得幹爽。太陽正從江南岸獸脊一樣的山凹射出來。這匹山決定了《在飛地上》的太陽出沒的時辰和熱度。
我問我的嶽母梨園的梨樹是那一年栽的,她居然不知道。我猜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我偷過鄰隊的一棵梨樹移栽到我們家的後院,如今也沒有梨園的梨樹高大。從八九年到九三年,我沒有少看梨園的梨樹開花,卻沒有什麼記憶。想到假如這個人的葬禮推遲兩個月,便是在“千樹萬樹梨花開”的背景中進行了。不要太陽,隻要春雨和泥濘,該是怎樣的感覺?
等開席的時候,我的視線又落在了天生橋和溪穀對岸崖壁的那一排苦楝樹上。苦楝樹背後就是我過去的居室和《在飛地上》的客棧。客棧是虛設的,苦楝樹是真實的。還有那一棵柿子樹,那一棵芭蕉樹,那一棵枇杷樹,都還活得好好的。地震後學校拆遷了,隻留下樹。
晚上,曉罡喝多了,拉我往老街上走。我們走到學校的舊址,站在房屋拆遷後留下的地板上說話,麵前是那一排苦楝樹。從第一間到第三間,便是我舊時的住房。兩間套房做新房,一間做廚房。十七年了,看不出苦楝樹長大、長高了多少。夜色漸濃,曉罡顯得有些興奮,跟我談了一點舊時的人事,都淡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