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回飛地記(2)(1 / 3)

有小車送達,有人親戚同路,有親戚在江岸上等,溫情親情提前擺著。送與等裏的愛也擺著,有民俗的色彩,有血脈的親近。20分鍾,就遠離城市,站在了過江的石龍麵前。其間已走過幾十裏河穀,經過好幾個山村,發現自己對飛地上熟悉的山、熟悉的人家、熟悉的河段和灌木叢有著特別的感情。因為是冬天,有景無色,看見的雖是荒蕪、荒涼,感覺卻一點不淒,桃花、櫻桃花從記憶裏開出來,漫山遍野。還有夏天的蔥翠蔥蘢,秋天的溫潤紅豔,一一慰藉了冬日的蒼涼。唯一讓人不爽的是那些霧靄。淡淡的也是霧靄,混雜了炊煙也是霧靄,融在空氣裏,停泊在老林邊,停泊在溝穀,影響了視線的穿透力。

還在被公路攔腰切斷的石龍的爪子上,就有人把我們要去吃酒的人家指給我看:“就是那棵老核桃樹上麵的那家,最遠的一家,瓦房上在冒煙。”

我隻看見炊煙自枯樹巔升起,並沒有看見瓦房。一座獸脊般的大山,山腳淌出兩條溪溝。坡地自下而上,直至高山,呈棕色、黛青和翠綠,像一張破舊的獸皮。坡地已經退耕,棕色是青杠林和板栗林,黛青是水浸過的白炭泥,翠綠是小塊的蘿卜地和白菜地。人家戶從江邊一直散布到老林邊,沒有任何的規劃,完全是因了山勢地勢,看上去卻渾然天成。

一路上我不住地回望、拍照。望我們走過的路,望對岸山腳的公路,蜿蜒的河流,折折疊疊,像灰白的布帶。向西,向東,山脈疊嶂至渺茫的天邊,江水流淌至渺茫的峽穀。要是天氣晴朗,渺茫會更加遙遠。

我在想,不曾發生過大事件的峽穀,也如此偉大,自然界比人世間要氣派長久得多。沒想到自己自22歲走進飛地,也能與之發生姻緣,熱愛上了它。記得當初擠在一輛快散架的班車裏走進來的時候,感受到的全是沮喪和絕望。現在回頭去看腳下山路、江河和對岸的公路,去看大峽穀,感覺到的是一種流暢,一種“走過”。回望已逝的20年,多少有一點回望大峽穀的空茫。翻年就是春天,野桃花野櫻花會再開,夏天會再來,群山又會變得蔥蘢蔥翠,那時再來回望大峽穀,會不會還有空茫?江水豐沛了,喬木遮天蔽日,灌木茂密潮濕。

2010年2月14日晴

一個人走了。很老,九十三歲了。前兩年見到,我拍了他的手和臉,皺紋如老樹皮。像博爾赫斯一樣,他的眼睛瞎了好幾年了,但耳朵一直好使,我每次去了,叫他,他都說:“哦,你是李瑞平老師。”我估算了一下,他應該是1917年生的。北京城裏發生五四風潮的時候,他才兩歲。對於時光,人能說什麼?

周五下午趕攏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黑漆棺材裏。棺蓋留著一條縫,露出他的一對腳,穿著新布壽鞋,翹翹的,充滿活力。我看了那對腳,從心裏升起的是喜悅。哀樂聲聲,這喜悅像是從悲痛的池塘裏遊出的一隊隊調皮的蝌蚪。

在這種的場合,我這樣的書生是幫不上什麼忙的,別人也不指望你,隻有抄起兩隻手湊個熱鬧。走的時候想過帶上在讀的《巴黎隱士》,還是放棄了。在那樣的場合看書,不說看不進去,就是看得進去也是不道德的。並非自願,但你隻能選擇無所事事,東立西向,跟老熟人說一些好聽的廢話,開席了就坐席,在道德上與大家保持一致。

東立西向得實在無聊,一個人就去走走。站在天生橋上,想起了剛寫完不久的小說《在飛地上》。這裏就是飛地,衛生所在溪穀對麵落光樹葉的樹木背後,地震後已經拆遷。壓根兒沒什麼藥劑師,藥劑師僅僅存在於虛構中。我留意到,天生橋也做了加固,安了金屬護欄。橋頭是周德清的私人診所,不存在什麼裁縫鋪,更沒有小裁縫。最近感冒,人有點恍惚,總是把診所看成裁縫鋪。大佑住的客棧在哪裏?當年下街子有一家“涪江旅店”,我覺得比較適合大佑居住,隻是它並不在衛生所側邊。

走在因為震後重建搞得亂糟糟的丁字路,想到這一切,覺得很不是滋味又很是滋味。現實與小說糾纏,或者現實被小說包裹,像肉包子或餛飩。突然我不知道我究竟屬於現實中人還是屬於小說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