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9章 回飛地記(2)(3 / 3)

2011年2月5日大晴

這次回飛地,情要比先前都滿,一草一木,一物一景都讓我深陷。黃連溪背後駝峰般的三峰,再一次告訴我,到了飛地上要沉默。在碧藍的天空下,能清晰地看見靠北的峰凹裏那棵樹的樹冠,它幾乎形成了一個小的山峰,可以想象是一棵多麼大的參天古木。還有葫蘆溪背後的二峰,它們在我的記憶裏是托著一輪圓月的。我默默地站在它們麵前,一點一點地陷進記憶。

飛地的地形是奇特的,它的山絕無半點渾圓,都是刀砍斧劈的岩崖,但又絕不是裸的石崖,都是滿滿的樹木。對岸的槭木山就是一匹豎置的刀刃,但也是茂盛的林子。黃連溪的青杠林從江邊幾乎長到了峰頂。畫包真的有畫一樣的景致,秀麗的小山峰與陰柔的山坳彼此照應,再綿延到自治溝的大山。夜晚在葫蘆溪看飛地小鎮,那就是一個世外之世,小鎮像一艘航行在黑浪碧濤中的船,在橘色的燈光和稀疏的紅燈籠的點綴下,有沉睡與蘇醒的兩麵,也透著世外之世的節喜氣。頭頂上的那些繁星,也是飛地上的一景,它們那麼遙遠,卻能照見我們這些碎屑的事物,成為飛地的一個部分。

在飛地上,人是寄居狀態的,看各處修的房子,看依著地勢辟出的田地,看小街上、山道上、公路上走動的人,看人的表情,他們是一律的謙和、滿足。包括開店的,擺攤賣小玩意兒的,開館子的,都是很坦然的,沒有焦慮。飛地上的人,就像是地震後廢棄的學校裏的那些樹,過去書聲朗朗的時候是怎麼活的,現在人跡罕至滿地荒蕪還是怎麼活。

我在飛地上到處走。它曾經是我的飛地,我在這裏住著、上課、散步、爬山,去幺師館子吃肉喝酒,去糧站的芭蕉樹下洗衣裳,一邊洗一邊唱歌。涪江從黃連溪流下來,繞過飛地,流過關壩,流過葫蘆溪。我每天都要去江邊走走,對著碧綠的水喊幾聲。我離開飛地快二十年了,但年年都要回來,覺得它還是我的。一個人走在小街上,在早已不見幺師的幺師館子門前停留,在荒蕪的校園裏佇立,或者走過周德清的診所,對於很多雙眼睛,我已經是一個陌生人了,我自己的感覺卻是熟悉的,特別是對於那些保留至今的房子和樹木。

飛地上從來不缺吃的。因為是過年,吃的還要好,還要豐富。幾乎家家桌子上都有麂子肉、盤羊肉、麘子肉,至於犛牛肉野豬肉,不過是米麵菜蔬一樣的東西了。也有從外麵買進來的海參魷魚大蝦一類。涪江裏的冷水魚(我們叫白片子)是越來越少,也是美食。稍微有點遺憾的是酒——飛地上的人現在也都喝瓶裝酒了,很難再見到土灶酒。用玻璃杯喝瓶裝酒是一種文明,但與飛地是不相稱的,與飛地相稱的是土巴碗喝土灶酒。

很多人都到過飛地,在飛地上工作過,或者飛地本來就是他們的家,但他們回到飛地從來不尋找什麼,也從來不陷進記憶,隻是喝一台酒,打一通宵麻將,就又走了。我是一個容易陷入記憶的人,四處走走,也不是尋找,隻是生情。我愛不夠飛地的那些山,它們沉默的氣質,它們的形體美,它們冬夏完全不同的色彩,它們穿越時間的永恒……我從廢棄的學校撿回一塊青磚,它曾經砌在我住過的房子的牆壁裏,而今散落在老黃連樹下。我在學校背後的梅園轉了一圈,二十年了,梅園還是老樣子,我注意到那段矮牆,那條從公路上上來的小路……坐在矮牆上讀泰戈爾的《吉檀迦梨》的我隻有二十四歲,跟棗兒她媽牽著手從小路走上來的我也隻有二十六歲。我在下校園那棵枇杷樹下站了很久。枇杷樹已經有一點老了。下麵的乒乓台早已不見,隻有荒草。

我的散文《大峽穀》所記便是飛地上的事。小說《飛地》寫的是想象的飛地,或者說可能的飛地——一種被我精神化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