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大峽穀(3)(1 / 3)

我去仙女堡家訪的時候正好遇到殺豬。肥滾滾的豬被三四個男人從豬圈裏拖出來,拚命地掙紮拚命地嚎,一點不像沒了膽的豬。寬大的殺豬凳擺在院壩裏,旁邊沒有像通常那樣放一個盛血的腳盆。燙豬的大黃桶擺在柿子樹下。刀兒匠紮著皮圍腰,嘴裏還叼著紙煙,黑亮的刀子便抹進了豬的頸項。刀兒匠砸了口煙,刀子才開始在豬的頸項裏攪。血噴在地上,熱氣伴隨著血腥氣。非常新鮮的血,看上去一點不像瘟豬的血。豬的叫聲弱下來,四肢亂蹬——大峽穀的人叫打冷拳。有人擔了燙豬水從屋裏出來。一挑兩挑三挑,倒進大木桶。刀兒匠一隻手往桶裏倒事先準備好的冷水,一隻手伸進桶裏風快地攪動,測試著水溫。幾個人搭手幫刀兒匠將豬抬過來丟進黃桶,刀兒匠一手逮豬尾巴一手逮豬前腿上下晃動,一刻也不停息。我站在旁邊沒看多久,黑豬就變成了白豬。捅了皮,吃了氣,在黃桶上搭了木杠,讓拔光毛的豬騎在上麵。刀兒匠拿了瓢舀水衝了豬身,邊衝邊刮,頃刻豬變得雪白。雪白的豬騎在木桶上,除了頸項上的刀口,其餘都完美無缺。眼睛還睜著,耳朵還立著,尾巴還翹著,像是要奔跑。宰殺這樣一頭肥豬,主人家應該是很高興才對,刀兒匠和幫忙搭手的人也應該是很高興才對,可都是愁眉苦臉的——害怕又是頭被人抽了苦膽的豬,連庖湯也吃不上一口。

開膛的時候,來了很多人,睜大眼圍著掛在柿子樹上的肥豬。主人家的眼睛睜得最大。女人懷裏孩子也圓睜著眼忘了咂奶。一刀下去,豬肚子開了,白花花的油翻了出來,接著露出了紅豔豔的內髒。刀兒匠沒有像往常先取出心、肝、肺,而是直接掏出膽囊摘了下來。刀兒匠用刀尖摘膽囊的動作幹淨利落,聲音輕得像一片幹枯的柿子葉掉在地上。

奇跡沒有發生,摘下的膽囊幹癟癟的,皺巴巴的囊壁上有一個明顯的針眼;剖開,裏麵隻剩幾滴渾濁的膽液。刀兒匠把膽囊拿給主人家看,男主人再拿給從屋裏小跑出來的女人看,邊看邊指著針眼。開了膛的豬掛在柿子樹上,再沒有人去動它,也再沒有人想去動它。主人家、刀兒匠、幫忙搭手的人和看熱鬧的人都開始吃悶煙。還有人在看掛在柿子樹旁邊一棵落光葉子的花椒樹上的膽囊,指著針眼嘀咕。花椒樹下花椒落了一地,高處的枝條上還剩著一串串花椒,顯然是豬肉不能吃,花椒便排不上用場。

我是希望奇跡發生的,那樣,我也好美美實實吃一頓庖湯。很久沒有吃肉了,更別提吃庖湯。吃庖湯吃心,吃肝,吃肺,吃竹筍炒坐登。坐登就是豬屁股上的肉。現在都不吃肺了,覺得是下料。其實豬肺燉起很好吃,加花椒薑片加兩三個幹辣椒。小時候婆婆把肺和小腸燉一起,加蘿卜,我總能吃上好幾碗。吃不上庖湯,每個人都顯得垂頭喪氣。主人家一狠心殺了隻雞,說還是要喝幾盅。殺雞自然是款待我這個老師。在他家的神龕上,老師雖然排在末位,但畢竟在天地君親之列。

刀兒匠沒有喝上這頓“狠心”酒,被別的人家請去殺豬了;都曉得十有八九是白殺,但還是不甘心。

主人家一直沒有去管掛在柿子樹上的豬(我不知道該稱它是豬還是豬肉)。在他們眼裏,它已經是個廢物,是一堆爛肉一堆垃圾。然而,喝酒沒喝酒,在我看來它都還是一頭豬,一頭肥豬。主人家在酒桌上提起養豬,眼淚嘩嘩就下來了。“老子要是曉得哪個狗日的抽的苦膽,非把他的皮剝下來不可!”主人家還沒上四十,常年在大峽穀淘金練就了一身疙瘩肉,要剝一個拿注射器的人的皮輕而易舉。“真有那麼一些抽豬苦膽的人嗎?”我問主人家。“要是沒有,那麼多豬身上的針眼是從哪裏來的?你剛才也看見,那麼肥實的豬,膽咋會是癟的?”主人家說著說著,就罵起鎮子上的幹部,說他們都是chua球的,事情鬧了這麼久連個說法都沒有。我也覺得氣憤。1992年冬天,大峽穀裏出了這樣的事,兩三個月,還真沒給個說法。不管是謠傳還是真正的事件,都已經像山火蔓延開了,不應該沒有人站出來滅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