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大峽穀(2)(1 / 3)

白梓楊截獲了一輛灰白色小汽車,從車裏搜出了注射器、橡皮手套和大峽穀的照片,當場把小汽車砸了個稀爛。在白梓楊的人眼裏,灰白色的小汽車就是傳說中的那輛小汽車。注射器就是明證。小汽車裏坐了5個人,3男兩女,聽不懂白梓楊的人說的話。好幾百人參與了砸小汽車。輪班砸。小汽車裏的人開始還站在一邊阻攔,很快就被瘋狂的人群吞沒。兩個女的嚇得半死,3個男的嘰裏嘎啦嚷著,白梓楊的人一句都聽不懂。小氣車是在下午截獲的,在石橋上一直停到天黑定。當憤怒的村民把它從石橋上推到小學校的操場裏,月亮已經悄悄地從大峽穀的一個豁口探出臉來。盤問從一開始就伴隨著暴力,先是對小汽車,然後便是對人。5個人分散著穿過坡度大於45度的村子往背後的青杠林裏跑。月光慘白,人身上樹身上都鋪了層霜。3個獵槍手追趕在最前麵,後麵差不多是全白梓楊的人。砰,砰,隻是兩聲,就被月光的重量覆蓋了。92年冬天的月夜,月光重如鹽,冷如鹽。3杆獵槍,打出了3塊曬簟大的麵積,5個人,5個人當場斃命。5個從黃龍寺出來的日本人。

又是凡大爺的描述。在信用社門口他的攤點上。下午上課的鈴聲剛響過,太陽眼看就要落了。我從信用社取錢出來,聽見凡大爺正講得繪聲繪色。沒有圍一大堆人聽,隻有一個很麵熟但叫不出名字的鄉幹部和隔壁縫紉鋪的秦姑娘在聽。是聽非聽。鄉幹部在卷葉子煙吃,而秦姑娘明顯地在走神——聽說她迷上了衛生院的李小夥兒要死不活——李小夥兒有什麼好?一對小眼睛,兩根羅圈腿。鎮上的人背後都這麼說。我取錢給木匠付工錢。她要一架大床,就跟我去扯結婚證。我知道,扯了結婚證便可以肆無忌憚了。

扯結婚證之前,我帶她回了趟老家,順路去了東皋灣她姐姐家。在她姐姐家的房頂上,我看見了抬棺的隊伍。是隊伍也是人群,好幾百,從山邊的竹林裏出來,走上田間小路。兩口黑漆棺材,在冬天蕭條的蔬菜地裏移走,前前後後都是哭嚎的人群。冬天的下午,蕭條在每一事物彌散,在每一寸空氣裏傳播。桑樹枝,梨樹枝。橘樹和葡萄藤。公路下蒜苗的尖兒,紅蔥的尖兒,萵筍、白菜和洋須的尖兒。對岸坡地裏的麥苗,後山棕色的柴林。我們回去就結婚了,做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最想做的事,卻也有一點蕭條。開始也是結束。難免不去懷念。夕陽從縣城西南邊的佛爺山打過來,像盞聚光燈。我站在她姐姐家的屋頂望夕陽,望夕陽包裹的棺材和人群,感覺到一陣陣的幹冷。92年的冬天一開始就彌漫著死亡的氣味,這一天是最濃重的。抬棺的隊伍穿過一片梨園,上了公路,朝縣城漸行漸遠,到最後融在了散漫的夕陽裏。

晚上進城,在農資公司澡堂她第一次與我同浴。狹窄昏暗的浴室成了我欲望的碼頭。她的少女的下頜,少女的雙乳,少女的小腹和臀,在熱氣騰騰的蒸汽中把我迷狂得要死。在從17歲開始的寫詩的歲月裏,在嚴肅地討論生命意義的80年代初期,我都頑固地把擁有自己心愛的女人看成是活著的終極目標。我的擁有就是這樣毫無保留地彼此所屬。不管是在水裏還是還床上。在整個同浴的過程中,伴隨興奮的都是虛無。興奮就好比是黃昏裏抬棺的隊伍,而虛無恰好就是散漫的夕陽。她也是虛無的。她的蓬勃的乳房和臀部也是虛無的。站在她姐姐家屋頂的時候我便有這樣的念想。都是不存在的,我看見的桑樹、梨樹、橘樹和葡萄藤,以及公路上漸行漸遠的抬棺的大部隊。水珠是真實的,卻要一顆顆從她的乳房上滾落;欲望是真實的,也隻是消退過後的那種萎蔫與空洞。我們在淋浴裏緊抱,身體突然輕如棉花。

浴室背後是政府街。一條明朝時候就鋪成的石板街,從今天的縣政府一直延伸到舊時的衙門口。牌坊和梧桐樹都是民國時期留下的,隻是牌坊上的字由“天下為公”換成了“為人民服務”。欲望從滋生到消退,我們都能聽見政府街上的喧囂。停放在政府門前的兩口黑漆棺材讓我的欲望自始自終都伴隨著恐懼。她的欲望也十不離九。欲望像一掛肉,恐懼像獵槍打出的鐵砂子。路過政府街的時候,我們看見那些從郊區來的悲憤的農民,他們說不出什麼,隻會像野獸一樣咆哮、哀號,他們的麵孔近似於我們在紀念碑上看見的那種。4根高板凳擺放在政府大門外的街中央,兩口黑漆棺材擱在上麵。在東皋灣的時候我們就聽說,棺材裏裝的正是前幾天在舊堡子被打死的兩個青年。喧囂如潮,一陣陣像雨加雪飄進浴室,掠奪走了我們殘餘的一點點溫暖。我們的性遭受了來自死亡的視覺與念想的凍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