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水晶回來的凡大爺站在天生橋(我習慣叫天生橋,雖然60年代改成了反修橋便沒有改回去)上說,柏梓楊的公路上到處都扔的是肉,肥條肥條的,豬油泠在一起,汽車從上頭碾過都打滑。凡大爺在天生橋上說了,又在信用社門口說。很好玩的一個人。小商販。賣針頭麻線,賣水果糖,賣魚鉤魚線。攤點就擺在信用社門口。凡大爺矮,膚色白,偏胖,額頭上的皺紋一折折像梯田,戴頂栽絨帽子,說話的時候看不見幾顆牙齒。樂,愛開玩笑。聽他說白梓楊的公路上到處扔的是豬肉,總覺得是吹牛。但很快,從水晶開會回來的梅校長證實了凡大爺的話。不僅白梓楊公路上扔的是肉,從桂花樹到筏子頭,公路兩邊的樹枝上都掛的是肉。梅校長坐在枇杷樹下的乒乓台上說話,我們自然就沒法打乒乓了。“狗日的,這回整凶了!不曉得造的是哪門子的孽!”梅校長的頭發全白了,40歲不到的人,不曉得他造的是哪門子的孽!
下午沒課,我想騎自行車沿公路看看,看看那些讓汽車輪胎打滑的肉,看看那些掛在樹枝上的肉。我要她一起去,兩個人騎自行車,在冬天下午的大峽穀裏追趕,或者慢悠悠騎著說話。她很樂意。鎮上離仙女堡兩公裏,離筏子頭6公裏,離柏梓楊12公裏。我們一直騎到白梓楊。冬天的大峽穀裏光線很暗,就是看見遠處山巔的陽光金子一樣也暗。沒有汽車過的時候很安靜,安靜得隻聽得見風聲和水鳥的叫聲。我們將自行車推上一架一架的長坡,再滑下一架一架的長坡。她對騎自行車滑長坡的感覺的描述是“愜意”。一前一後,全速,我在後麵看見風吹起她的長發一刻也沒有落下來。嶺崗下麵的長坡有幾處泥潭,我們幾乎是飛過的。連人帶車跳起來的感覺已經是飛了。大峽穀散布著勻淨的灰,灰附著在我們能看見的每一物件上,河水、石頭、樹木、房屋、磚瓦窯、山崖、行人。扔在公路當中的肉已經被拖到了公路邊,有的搭在橋欄上,有的扔在排水溝裏,肉上麵也像是灑了灰。不多的幾塊邊口肉還躺在公路中間,早已被汽車碾水了,血水一直淌到了路邊的落葉裏。從桂花樹到筏子頭,公路兩邊的樹上真掛了肉,也掛了腸子和內髒,很遠都聞得見腥臭。
我們把見聞講給同事聽,沒有一個人再懷疑,他們說他們都能從我們身上聞到豬肉的味道,並且是被抽了膽汁的豬肉的味道。被抽了膽汁的豬肉會是什麼味道呢?他們又說不清楚。
接下來又聽到更多的傳聞——有抽豬苦膽的人不斷被當地人打死打傷。群毆致死。“法不治眾。”在十字街頭和電影院總能聽見這種說法。白草打死了3人,古城打死了兩人,白梓楊打死了5人,土城子打死了4人,舊堡子打死了兩人。幾乎每個鄉鎮都打死有抽豬苦膽的人。在我聽來,很像是後來在縣誌資料交流會上聽到58年打死麻雀。大峽穀裏打死了這麼多抽豬苦膽的人,真是不敢相信。可是都說得有板有眼,如何在下半夜作案,如何開了灰白色的小汽車,如何跟從直升飛機上下來的人接頭,如何從被打死的人身上搜出了粗大的針管、橡皮手套和紅藥水……舊堡子被打死的兩個人都是年輕小夥子,天蒙蒙亮的時候被起來撒尿的農婦發現,喊了幾聲“抽豬苦膽的人!抽豬苦膽的人”,全村的人立即就狂奔過來了。兩個年輕人在前麵逃跑,幾十幾百的山民在後麵一窩蜂地追趕。幾匹山的人都操了鋤頭、頂門棒和開山斧攆過來。真是一窩馬蜂!結局很慘,兩個年輕人被亂棒亂刀亂石打得腦漿迸裂,在一條清澈的山溪旁邊。腦漿淌進山溪裏,在半凝結狀態中流失,像揉碎的花瓣。講述者是這樣描繪的,省得我費心加工。從清晨到晌午,大峽穀裏一直回響著喊殺聲。這樣的聲音對兩個外鄉的年輕人是致命的,但對於大峽穀不過是一滴水珠滴進幽潭的回音。大峽穀是開放的,它任人奔跑,但你跑不跑得脫卻是你的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