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了,92年冬季,我還在戀愛,差一步水到渠成。冬天談戀愛的優越性有兩點,一是夜長晝短(好廝守,又多在床上廝守),二是天冷(好取暖)。我們白天上課,曬太陽,有時也打乒乓球、投籃球。是投籃球,兩個人抱了籃球在籃架下拍,再往籃圈裏投。我也跑三大步上籃,也跑全場,痛快地出一身汗。她在籃架下卡表。92年冬天,我的戀愛還沒有發展到在床上大汗淋漓。因為是在大峽穀,又是在特別窄的一段大峽穀,太陽顯得尤其珍貴,11點才出來,兩點不到就又落了。我們搭了桌子藤椅,可以享受將近3個小時。讀書,聊天,吃東西,打瞌睡,哪一樣都比抽鴉片舒服——我想抽鴉片也不過如此——身體裏有一些東西淌出來,從水波到電波;不是青春的欲望,是提前獲得的老年的“忘我”。也有打著打著瞌睡,翻著翻著書,靈感來臨寫詩的時候。在大峽穀的太陽底下寫一首或幾首現代派詩歌,再在大峽穀的夜晚念出聲,是一種怎樣的生活,15年過去了,我自己也回答不上。大峽穀外麵的人不知道大峽穀的太陽稀罕到什麼程度。很明淨很溫暖的一輪太陽,隻在山崖最大的一個凹處出現。有太陽曬和沒太陽曬,身體完全是兩種感覺,內心也是。不說置身,就是拿眼睛去看操場上大峽穀的陰影,都會不寒而栗。
越來越多的傳說插進我們的課間、戀愛間。那件事的傳說。豬肉是徹底地不能吃了。各家各戶的豬都被抽幹了膽汁。有人舍不得扔,有人不怕,吃了,臉上身上立即起了密密麻麻的紅顆顆。不是麻疹,是白血病的表現。刀兒匠掛了一長串豬膽囊在頸項上給人看,全是癟蔫的,裏麵一點點膽汁也沒有。“拔光毛,拿清水一衝,每一頭豬的肚子底下都有麥管大一個針眼,不論大豬小豬都有,正當在膽囊的部位。”刀兒匠這麼講,還有哪個不相信?已經立冬好幾天了,晴朗的早晨學校背後的菜地裏、磚瓦廠機耕路兩邊的枯草上都打了厚厚的霜。家家戶戶都希望能趕在苦膽被抽取之前殺豬。肉已經鹽得住了。也不管大豬小豬。當然都還是傳說,鎮上的人家還沒有殺豬的。離鎮上最近的柏梓楊、嶺崗、筏子頭已經開始殺豬了,隻不過殺出來一看,沒有一頭不是被抽了苦膽的。不能吃,隻有扔。有傳石坎子死了好些人,都是因為吃了抽了苦膽的豬肉。夜裏兩個人在被窩裏抱著聽風吹苦楝樹的聲音,也聽出了豬叫。刀插進鬆軟的項圈肉的嚎叫。隱隱約約,像是浮在小了許多的江麵上。兩個人無論摟抱多緊,都還是兩個人;相互取暖解決的隻是溫飽問題,精神層麵留下的空隙依然是巨大的,就像晴朗的大峽穀呈現給我們的不易覺察的無望。年輕的活生生的欲望被我們一次次排遣。我也像是被抽了膽汁,一張處女膜怎麼也不敢刺穿。一貫反傳統的人被傳統抽了膽汁,夜夜聽自己身體裏的豬叫。是一個諷刺,一個悖論,但92年的冬天就是那樣。
大峽穀並沒有為傳說和傳說帶來的恐懼有所遮蔽,晴朗的早晨它的虛懷仍然直插雲霄。寄生大峽穀的村落裏發生的事也不過是大峽穀的寄生之一種。在河灘或河灘邊的沙地裏開幾個洞穴,懸崖下翻一兩架客車,一把火燒幾百幾千公頃荒坡或森林,死些人,死些豬,都好比從柿子樹上掉幾片葉子,沙沙響過,最纖細的草也不會搖擺。站在仙女堡或石龍過江,看見的還是大峽穀的虛空。有限的虛空裏的無限。它是以補丁般的房舍、深棕色的山林、雪白的零星荒坡地和碧藍蜿蜒的涪江作為建構的。天空像是一綹搭在黃連溪和葫蘆溪的駝峰間的藍玻璃,因為有山峰濃陰的映襯,白天看上去也有幾分像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