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國營理發店(1)(1 / 3)

國營理發店有一個比車間還要大的空間。在夢境一般的記憶裏仰頭望頂,是人字形的磚木結構。夢優於記憶,能穿透篾編的望樓。望樓上雨水繪製的地圖都是島國。大門臨街,且是臨山城最中心的東風路口。坐在店裏任何一張轉轉椅上,都能在大方鏡裏看見街景:騎自行車的,背背篼的,拉驢車的,牽馬的,提著竹簍叫賣櫻桃的……一個騎自行車的從衙門口的長坡衝下來(多半是自行車沒了刹車,也有可能是某某超哥顯擺車技),撞倒了一位抱孩子的少婦,兩個人從地上爬起來拉扯。少婦滿身是灰,一把拽住超哥不依不饒;超哥鼻青臉腫,目光還在往少婦不振的衣襟裏掃。圍觀的人上來——披蓑衣背墊肩的,拴了圍腰兩手是油的,背著篾背篼敲著鐵器賣麻糖的,提著酒瓶喝得醉馬失道的……他們擋住了當事人,也遮住了我麵前的整塊鏡子。很多時候,我都不是通過一麵鏡子看見街景的,而是要通過兩三麵鏡子的反射。鏡子多了,街景有些變形,街道變得陡峭,行人變得鬼眉鬼眼。

很多時候,都是父親帶我走進理發店,把我交給一個幹瘦如柴的齙牙女人。她的兩顆齙牙幾十年了都還出現在我的夢裏,牙冠黃得發綠,牙齦紅腫,像擱淺了遇難海豚屍體的兩塊礁石。“給他剃個鍋鏟子。”父親對齙牙女人說。“要得,在旁邊等到。”齙牙女人正忙著給人修麵,滿刀泡沫汙垢。父親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把買到的票遞給齙牙女人,齙牙女人用嘴示意父親放在鏡子下麵的台龕上。我熟悉那些票,從70年代一直延續到80年代末,化亮紙印成的,蠟板刻的錢數,從5分到兩毛五不等,數字上蓋著經理的私章。我站在旁邊看鏡子裏的齙牙女人修麵、不時在她的圍裙上刮刀子,留下的汙垢把她的裙布襯托得雪白。男人被修過的下巴怎麼看都還是青的。他一直眯著眼,很享受的樣子。他的甩尖子皮鞋蹬在腳凳上,有幾滴泡沫濺在上麵一直不滅。

我不想要齙牙女人剃頭,但我害怕父親,父親每次都是把理發票和我一起交到齙牙女人手上。齙牙女人旁邊有一位年輕小夥子,他的轉轉椅好多時間都空著,我很想坐上去。他是理發師,自己卻留著長頭發,耳朵上還鑲著銀耳墜。我好喜歡他的樣子,依著轉轉椅吃煙的樣子,修長蒼白的手指,好像煙霧不是從他嘴裏漫出的,而是從他的手指。對麵一排靠裏的那位女理發師很漂亮,雖然不像是姑娘,但還很年輕,寬鬆的白大褂也遮蓋不住她身體的曲線。坐在齙牙女人的轉轉椅裏,心裏想的卻是坐在漂亮孃孃的轉轉椅裏,頭靠在她的身上。

除開臨街的大門,國營理發店靠牆三麵都是轉轉椅。順牆是兩長排,臨街是一短排。牆上安裝了大方鏡,一座一麵,鏡子下方是通欄的木抽屜和電插座。裏牆上是長長一排陶瓷麵盆和水龍頭,每個水龍頭上都接著一段軟管,剪了發剃了頭,就披著白布單子到水龍頭上去洗。水是統一的溫度。“坐攏點,再坐攏點!”齙牙女人一隻手按住我的頭,一隻手把軟管牽到我的頭上。有時也扯我的耳瓜皮。齙牙女人扯我耳瓜皮的時候,我會想起臘月裏宰過年豬的情形——刀兒匠正是這樣扯著肥豬的耳朵的,隻不過他另一隻手裏提的是雪亮的屠刀。陶瓷麵盆的邊沿放著肥皂和洗發膏,也有放皂角、熟石灰和敵敵畏的。我的頭發裏一般不長虱子,一般都隻用肥皂。我不曉得什麼人才用洗發膏。洗發膏都是理發店自己配製的,也不見得是什麼好東西。後來慢慢發現,城裏人洗頭才會用洗發膏,完了還要打發油。我知道熟石灰和敵敵畏是給從老山林下來的人用的,他們有的幾年都沒有理發了,像是也沒有洗過,頭發粘在一起,理發師叫氈窩子。